第三章(1 / 1)

这扯淡人生 勺红楂 4371 字 2020-08-27

对同龄人的好感可以出于不同原因。对于一个地方或一个活动的好感或许只是因为某个人产生的。

一开始,他们对彼此感到如此惊讶。她说他是“唯一一个只会和她说‘嗯’的人”,而且在她和其他小孩子谈笑时,他是用手堵住耳朵。在碧泉,无论是在学堂或训练场里,她非常习惯自己是唯一的女孩。但融入其中,对她而言从来不是个问题。在那个不知有势可仗的年岁里,在某次训练上,一名掉了门牙的男孩骄傲地告诉郑小秋,他“赢了顾晏每一项”,希望她同他们一块嘲笑顾晏,结果却是郑小秋力挺顾晏。同样的竞技项目,她也输了。她详细说明了自己表现并且请教了很多人,以至于那名缺了门牙的男孩当天剩余时间都不好意思再抬头看着她。顾晏从那时起,觉得碧泉、训练什么的有点意思,很有意思。

过了这么多年,他俩仍然使彼此感到惊讶。就如这次。

郑小秋朝小厨房走去,却在门口停下来,凝视着它。在这样一个时期里,不管她再怎么努力,她从来就只是顾家的下人。她会料想到,所有侍婢们不时会思考着远处某个地方的人生,想着他们可能过的其他生活,而不是眼前的生活。多这样想,她们也许就会多些快乐。顾晏的祖母总是说,小秋既是进退有礼的文人,同时又是目无尊卑的蛮人。郑小秋心想,这是真的,证据就在于她和顾晏一起待了十三年,竟然还能保持朋友关系。老天爷,她有时因他是主子感到如此烦躁;老天爷,她又是把文人该懂的都学了。那并不是一种逐渐发展而出的友情,那是一种持续性的自我说服状态、一种不断折腾她的苦恼。她渴望一天能有两个人,甚至不那么贪心,一天只要有六个人,提醒着她不要直呼顾晏的名字,她就心满意足了。拜托,行行好,她只是想以朋友的语气和他对话。祈求这一点,很过分吗?

她过多地臆想着未来的生活。但那始终是不存在过的生活。只是说出口,顾晏会理解她么?那么多人都觉得他们之间只会是主仆,他也这么认为么?朋友到底是怎样的?

就在胡思乱想之际,门打开了。顾晏四下张望,脸颊上带着明显的不确定感。她听见他

嘀咕“这菜太少了么,怎么这么快就溜到这了?”

郑小秋笑着离开,顾晏跟在她身边。

“一片狼籍。厨房的人肯定会发疯!抱歉,你刚才讲什么?”

“对不起!”郑小秋重复着,握紧双拳故作挥向顾晏。

“喂,有点诚意呐,你这也太打动不了我了吧。”顾晏笑得眼睛弯弯的。言罢,用十分娇柔造作的声音嗲着“顾小晏,我错了。”

她带着饶有兴致的神情在一旁观看着他的表演,“够了没?”

“不错,但还不够。”顾晏高兴地说道。

说罢,他略微转动了几下手腕,翘起兰花指虚抹眼角。

郑小秋看着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学得不错吧。”她一边说,一边指着顾晏的手。

他有些羞红了脸。

“我很抱歉。”郑小秋说道,“我骗了你,我自己去了。”

“对呀,你最可恶了。给我喝那么烈的酒就算了,竟还在里面掺了让人晕头大睡的药粉。我说,你是要杀人呢还是要杀人呀?”

“怎么会。你醒这么早,是早有警惕了吧。真奇怪,你平时三脚都踹不出个屁来,现在怎地这么聪明啦?”

顾晏暼了她一眼,很是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晃脑,“我这还没原谅你呐,你这样损人损得我好伤心,伤心到我想踩你脚。无奈,我是如此宽宏大量,玉树临风,就,不踩你脚啦。”

“小奴在此谢过大人恩典。”一连串的行礼全不似做假。

“别小奴小奴的,我们是朋友。”他把她扶了起来,语气里有他没意识到的强势。

“诶,我怎么算你的朋友。我没才没钱又没权,你有钱有势有人脉,我们在一块只能聊饭菜么?可又不是只有郑小秋才和你聊得来饭菜。”

“讲这个干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有钱有势有人脉的又不是我,我只是顶个姓。你不是还有很多酒楼么,我什么都没有。”

“不是,不是的。”郑小秋说着说着就哭了。

顾晏觉得她无理取闹,当下就回句嘴“不是什么呀,你不也开开心心地管那么久么,现在又是闹哪样呀你?”

“是是是,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错!”

“我又说什么对了,从来都是我说一句,你顶八句,我说过你了么。把我弄晕,不就让我少捣乱,好见你的小郡主么?

“我见她最终还不是为了你!”

“别,我可没让你这样做。”

“我那是因为酒楼……”

“大哥他们都在,用得着你嘛?你就是认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这是在顾家不是在碧泉,由不得你胡闹。”

“我胡闹?我就上辈子欠你的,才替你管那破酒楼。”

“什么我的你的?”

“我管那几间,地契上属的名是你!让你跟你大哥低头,你愿意么!是你顾晏会求人?还是见得了我巴结人?我真是瞎了眼脑子蛀了虫才替你操心,活该等你到年纪接手时,拿到的是被那几个老鬼挖空的烂酒楼!你大哥他们是有能耐,你找他们去。我就是个贱婢,没了心肝才把你当朋友。”

“不是,喂!”

顾晏的话在郑小秋的肺脏撕出孔来,她的喉咙一阵揪紧。她踉踉跄跄地跑出门,只管没命地飞奔。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出那个大门的,她在路上经过哪些人的身边,她是否对耻笑她的人恶毒咒骂。也许顾家的每个人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注意到她;也许他们只是假装视而不见。记忆所及,那并不是一个反应,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逃命——生存的本能。

当她在黑夜中沿着街边行进时,双足仍被厚重的积雪所包覆。她的泪水流出眼眶时仍是暖热的,但当它们流到脸颊上时她的心是冷的。

有人呼唤着她,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却从未停下脚步。那人跨大步伐,而后郑小秋眼前一片黑暗。胡乱抓挠那个盖住她的人,他们双双跌倒在雪地上。最后她扯掉盖在她头上的布,害,是斗篷。她停了下来,双手握成拳,转过身来,准备给那个家伙来上一拳。她以为自己凶猛无比,其实有的只是脆弱和狂怒。

那家伙轻轻松松就躲开她的拳头。而郑小秋也没有再出手,她认出他。

“知道害怕么,你一个姑娘,大晚上一个人还敢乱逛。”

“见鬼去,你这走狗!是郡主要你来灭我的口么?该死,我都逃不了,你给个要我死得理由,让我黄泉路上走得踏实点。”

“我们得……你得……”

“什么,喂,你要说什么?去你的,我还得做什么?”

面对这么个瞬间炸毛的姑娘,林明德有些哭笑不得。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不是谁的走狗,我是林明德。”见她不为所动,他赶紧识趣地补上一句,“没奉谁的命,没谁要你的命。”

巨大的恐慌过后,饥饿袭来。

郑小秋将身上的斗篷拉得更紧,她永远无法知道自己那时的眼睛是直勾勾盯着面摊的。

林明德倒不戳穿,只是说请她吃顿面。

当那碗面吃完时,郑小秋仍旧坐着,额头贴在桌子上,无法自制、歇斯底里、无声地啜泣着,却没有流下任何泪水。

见过一次面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女孩子,会有危险。顾晏那个混球,都不知道来找她。

这真的冤枉顾晏了。他有找她,沿着她在京城需进货谈生意的地方一直顺着找下去。只是他找错了方向。

来到京城已经待了五年,顾晏对郑小秋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以为她只会懂去这些地方。殊不知,那个记忆中的女孩子早已悄然长大。

林明德默不作声,把郑小秋送回顾家,又悄然离去。

顾晏找了大半个京城,还是找不到人。当他走进顾家时,发现除了原来摆着的花盆被撤了下去,整座宅子看起来一如往常。他站在门口,看着顾愆静坐在那。

“我等你等很久了。”

“我这不就来了嘛。”顾晏回答道。

“我让你来见我,你就得来。”

顾晏说话的速度很慢,但他的眉毛充满厌恶意味的往下沉了下来。

“我看,你是把我跟郑小秋和顾小北混在一起了。我可不是你的奴才,当我愿意来时,我才会来。”

“你就这么跟我说话?她平日对你敢目无尊卑,你也要有样学样,来个目无尊长?”

“不,我可不敢。因为你是个圣人,不是么?我才不觉得她不尊重我。我和她是朋友,你知道么?”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甚至都不和我交流!你宁愿去苏宅和苏恩瞎扯,也不愿跟你最要好的家人待在这里!这可是你的家!”

顾晏的目光紧紧跟踪着顾愆的眼睫毛,一语未发。

顾愆低头呢喃着“她回来了,你不用再出去找。”

顾愆并未抬头看着顾晏离开。即使听到大门被重重甩上的声音,他都没有抬头。

敲门声响起。她没有开门。当敲门声再次响起,她走到了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她讨厌顾晏,讨厌他私下把她想成既那么不堪又自以为是的虚荣女。但是,在打开门突然见到顾晏的面孔,立刻回想起曾经——指尖、眼神、训练场上倔强的背影、在河里网起的鱼虾。那是春季的花落在你眼睛上、一个眼神柔和但内心坚韧的小男孩和你一起长大的感觉。该死,她竟想起这些。

有人说两人间,郑小秋是强势那个。他们可真不聪明。明明是他占据了主权,既提醒着她的渺小,也使她变得更伟大。

“那个……”

然后,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来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些什么。所以,他只能尽量找话题“你肚子饿了么?”

嘚嘞,把话聊死!呀呀呀,真是开口都是吃饭……想到这的顾晏好看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这……我真是猪头,只知道吃了……我对不住你。天啊,我该说什么?”

冷漠地耸耸肩,她简短地问道“然后呢?”

“我,我承认我错了,我,你是那样勇往直前,我有时觉得你会后悔和我做朋友。我没以前那么呆瓜,但我还是没那么自信。如果你不是一名侍婢,我想会有很多人围着你。虽然,我们都比不过他们那些人精。你有时会乱说话,但你不也完整地活着嘛,我不该那样说你……不是,你应该注意自己的说话方式,不是每个人都能放过你。我……就,你能理解么,我……我就是内心那么坏,死揪着你身份不放。”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承认这件事。泪水戳刺着他的眼皮。

郑小秋的音量是如此小,以至于他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说“错的是你,顾晏。因为你以为,我还是你最厉害的朋友。其实哪有人跟你抢我。”

郑小秋清了清喉咙、压制住自己的呜咽,说道“我才不管你想怎么做。我猜,你痛恨我。你认为我说谎,是在安慰你。可是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我就是个该死的傻子!”

“错的是你。”

“错的是你。”

“是你”

“你”

他们笑了起来。他们仍然能让对方纵声大笑,是一个多么强而有力的事实。

她向后退,没有再多看她的朋友。反正她已经知道他的心声。她跑到架子那挂起斗篷,朝窗外投去一瞥,看着梅花在大雪之下,露出斑斑红点。她知道,她已经选择认输这一边,她打不赢这一仗。用眼睛丈量出的距离,也许一辈子都走不完。

如果当下有人问她对出身是否厌恶,她会低声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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