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和心神恍惚地回到蘅芜苑。

宫嬷嬷见谢晏和神情不对，抬手摸了一下她微微发烫的额头：“县主，您怎么了，是不是出去被风扑着了？”

谢晏和摇摇头，她坐到临窗的大炕上，嗓音软软地：“陈则今日约我会面，我怕他图谋不轨，就让人通知了陛下。”

“县主您这也太冒失了。”宫嬷嬷长吁了口气，一脸的后怕之色：“那陈则是个男子，如果这是针对您的陷阱，又恰好被陛下撞到了……”

宫嬷嬷瞬间想到了阴私之事。

“嬷嬷。”谢晏和出言打断了宫嬷嬷的话。

她语气淡淡的说道：“若是陛下护着我，就算这是针对我的陷阱，陛下不但不会相信，还会治罪背后之人；若是陛下不信我，那今日发难和明日发难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宫嬷嬷愣了愣，旋即向谢晏和请罪道：“是老奴想岔了。”亏自己活了这么大的岁数，遇到事情还没有县主看的通透。

“嬷嬷也是为了我好。”宫嬷嬷之所以会这般小心也是关心则乱，谢晏和并未计较她的态度，而是径直说起另一件事。

“嬷嬷，你可知，陈则手里握有谢瑾和逆王魏蹇互相勾结的实证。”谢晏和得知这个消息时是怎样的骇然，如今她已经在宫嬷嬷身上看到了。

只见这位很是沉稳的妇人双膝一软，若不是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炕上紫檀木黑漆螺钿“喜上眉梢”图案的长方形炕几，差一点就摔跌在地上。

以昌平伯府的根基和人脉，还没有能耐查到谢瑾一个国公爷的头上去，除非是……

宫嬷嬷从骨头缝里面漫上一阵寒意，她牙齿打颤地说道：“是太子？”

谢晏和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嘲讽。

宫嬷嬷见状，一瞬间便知悉了太子的心思。

“太子手握证据却隐而不发，大老爷还不值得他花这么多的心思。所以，太子的目标……是侯爷？”

宫嬷嬷汗湿重衫，在极度的惊惧过后，她的内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恨意，沙哑的声音透出浓浓的怨毒：“太子他好毒的心思！”

宫嬷嬷近乎诅咒一般地说道：“这样气量狭小，因私废公，没有半点明君之相！”

谢晏和的视线透过屋内明瓦镶着的窗格，幽幽落在窗外明媚的春光上。

园子里的芍药花开的热烈，粉白、深红连成一片，繁丝簇拥着金蕊，红鳞浸着翠茎，淡白似天上飞雪，欹红似泪染胭脂。东风频起，花枝婀娜，几花欲老，又几花新！

明明繁花似锦，鲜香熟美，谢晏和却在醉态娇颜之中嗅到了那一丝盛极而衰的颓败，仿佛一个眨眼，便是晴霞欲散，露冷烟凄！

谢晏和顿觉索然无味。

她收回目光，冷峭的眼神透出一股萧瑟的寒意，翘着的唇角更显讥讽：“兄长手里握着的军权，想必魏津早已是如鲠在喉，那是我谢家的依仗，更是兄长的催命符！”

“县主，不能让太子坐上那个位置。”

宫嬷嬷紧紧握住谢晏和的手，情急之下，竟是失了分寸，竟用力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了五道浅红的印痕。

谢晏和皱了皱眉，却没有把手抽回来。

宫嬷嬷继续说道：“只要您坐上那个位置，再生下小殿下……”

“嬷嬷，慎言！”谢晏和出语打断她的话。

宫嬷嬷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她望着谢晏和柔荑上的抓痕，瞳孔一缩，连忙跪下请罪：“奴婢该死！”

“嬷嬷起来说话。”谢晏和将纤纤玉指藏到袖中，她冰冷的目光在内室里扫视了一圈，眼神刮过芭蕉和樱桃两个丫鬟时，犹如刀锋一般的锐利。

两个丫鬟连忙垂下了头。

宫嬷嬷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心头充满了苦涩。果然是人老了，不仅帮不上县主的忙，还总是给县主拖后腿。

“给我沏一壶蒙顶甘露。”

谢晏和清甜的嗓音带着一丝凉意。

她眼中蒙着的阴翳像是一张黏，腻的蛛网，被她目光盯着的人，瞬间生出一股自己化身为飞虫的错觉，明知危险迫近，却挣脱不开蛛丝的束缚。

芭蕉听了谢晏和的吩咐，蹲身一礼，到隔间去找谢晏和要的蒙顶甘露。

倒是知趣。谢晏和缓缓地吐了口气。也好，聪明人虽然心思多一些，但总是要比蠢人更懂得权衡利弊。

只是不知……这两个丫鬟对自己的忠心有多少。

谢晏和想到被自己退回给建元帝的红鸢……

若不是这丫头只认建元帝一个主子，谢晏和还是很喜欢她身上那股子伶俐劲儿的。

不一会儿，芭蕉便端了一套新的茶具过来。鸡翅木的托盘上面，是谢晏和的兄长从任上搜集来的五色琉璃彩杯，茶壶烧成了飞天壶的形状，配套的是四个烧成莲叶型的杯盏，用来搭配蒙顶甘露，总有一些不伦不类的味道。

谢晏和眉尖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单论这搭配茶具的本事，芭蕉便比红鸢差远了。

谢晏和不动声色地接过芭蕉奉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果然，就连茶叶都冲泡的老了一些。

宫嬷嬷跟在谢晏和身边的这些时日，早就把谢晏和的眼神、动作观察了个十成十。

虽然谢晏和皱眉的动作稍纵即逝，宫嬷嬷仍是捕捉到了，她不由望了一眼县主杯中的茶汤，一望即知，芭蕉这丫头一定是用滚热的沸水冲泡的，才会让县主尝出茶叶中的涩意来。

“芭蕉，日后给县主煮茶，似蒙顶甘露，不能直接用沸水冲泡，需要先晾上几息。就是这茶具，也以‘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的甜白瓷为宜，这样方能显出蒙顶甘露碧青微黄的汤色来。”宫嬷嬷殷殷嘱咐道。

“多谢嬷嬷！奴婢记住了。”芭蕉连忙应道。

谢晏和将茶盏放到一边，等宫嬷嬷说完，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芭蕉，你到我身边的时日并不长，以后慢慢学就是了。”

芭蕉闻言，连忙屈膝：“奴婢谨记县主的教诲。”

“不必这么小心。你呆的时日长了便知道，我不是个刻薄的主子。”谢晏和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芭蕉却是眉目一凛，正准备告罪，却见雍和县主抬了下手臂，她只好重新站直了。

“你能被陛下选在我身边，想必比起曾经的红鸢，也不差什么。”谢晏和闲聊一般地说道，仿佛之前她目光里渗出的寒凉之意只是芭蕉产生的错觉。

“回县主，红鸢和奴婢的实力在五五之数。只是论起识文断字的本事，奴婢差红鸢多矣。”在雍和县主这位看似温婉、淡然、好说话的主子面前，芭蕉暗地里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

虽然芭蕉在青龙卫中的职位并不低，但眼前的雍和县主一言便能决定她们的生死，雍和县主越是轻言细语，越是加倍显出她的威权。

红鸢便是前车之鉴！

“识文断字可以慢慢学。但若是立身不正……主子身边，决计不能容忍这样的丫头。”

谢晏和嘴里说着十分肃杀的话，嫣红的唇角却噙着一丝极为柔和的笑意，明媚如水的眼波更是春风化雨一般，犹如佛龛上一尊慈悲的白玉菩萨。

芭蕉却从脚底心窜上来一股寒意，明明雍和县主比她和樱桃还要小上几岁，她却在面对这位新主子时，经常会生出一股毛骨悚然之感。

芭蕉知道，雍和县主会有这般反应，是因为宫嬷嬷情急之下说出来的大不敬之言，兹事体大，让雍和县主的内心生出了杀意。

芭蕉咬了咬牙，红鸢是孤儿，可以无所顾忌，她却不行。

“县主，红鸢的前车之鉴，奴婢一刻都不敢忘。陛下更是早有训诫，吩咐奴婢只忠于县主一人。”

谢晏和挑了挑眉，眼波里的冷芒一闪而逝，她望着自己修剪的尖尖的、殷红如血的指甲，曼声说道：“你和樱桃既然跟了我，以后便会知道，我是绝不会亏待忠仆的。”

“奴婢谨记！”两个丫鬟一齐跪了下来。

谢晏和幽凉的目光从她二人身上划过，唇角翘了翘，语气甚为柔和地说道：“跟着我奔波了一日，你们先下去歇着吧，叫珍珠和玛瑙来替你们。”

“是，奴婢告退。”二人如蒙大赦，转身出了厢房。

“县主，都是奴婢不好，人老糊涂，总是说错话。”芭蕉和樱桃离开之后，宫嬷嬷一脸自责地说道，她的内心很是不安，唯恐这两个丫头告到皇帝的面前去。

“嬷嬷，早晚都有图穷匕见的那一日。我有什么动作，是瞒不过这两个人的眼睛的。”

谢晏和很是清醒地说道。

建元帝放这两个人在自己身边，或许存着几分监视之意，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护佑自己的安全。

既然如此，她何妨多给这二人一些信任。若是有一天她倒了，这两个人也不会有好下场。

谢晏和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嬷嬷不必烦忧，总要跟这两个丫头摊牌的。”

宫嬷嬷却是一脸苦笑。她怎会听不出来，这些话都是县主的宽慰之语，是她让县主变的被动了。

谢晏和望着宫嬷嬷一脸愁苦的样子，心中一阵酸软。嬷嬷已经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却日夜都在为自己和哥哥悬心，回京这几日，嬷嬷就连一直青黑的头发都添上了几许银丝。

“嬷嬷……”谢晏和轻轻晃了一下宫嬷嬷的手臂，柔声撒着娇：“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猜测，我忘了告诉您。”

听到谢晏和的话，宫嬷嬷咽下心头的苦涩。县主总是这样体贴和懂事。

她定了定神，望着谢晏和的目光说不出的慈爱和温柔：“县主说吧，奴婢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