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咱们村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人微言轻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1 / 1)

茶香记忆

第一章 拆迁通知

暮色四合时分,林默的皮鞋碾过青石板小径的缝隙,发出沉闷的叩响。初春的风裹挟着若有似无的湿润气息,拂过他的西装下摆。他停下脚步,面前是祖父留下的那片老茶园。三十年了。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回音,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清晰。

茶园比他记忆中要萧索许多。茶树虬结的枝干在薄暮中伸展,像老人干枯的手臂。他下意识地伸手,指尖拂过一片卷曲的枯叶,动作却猛地顿住——右前方那棵歪脖子老茶树还在。树皮上那道深刻的划痕,是当年他和小伙伴比赛爬树时留下的勋章。一阵风过,茶树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的香气钻进鼻腔。清冽,微涩,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润。林默的呼吸骤然停滞。是明前茶的香气。三十年前的这个时节,祖父总会摘下第一茬嫩芽,在土灶上亲手炒制。那股独特的焦香会弥漫整个小屋,缠住他的衣角,钻进他的头发丝里。他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再睁眼时,茶园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墨绿。

手机在西装内袋震动,将他拽回现实。屏幕上跳动着“陈总”两个字。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小林,到地方了吧?”陈总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一贯的雷厉风行,“评估要快,这块地集团盯得很紧。记住,你是项目负责人,不是回乡探亲的游客。”

“明白。”林默的声音平稳无波,目光却落在脚边一丛新冒出的鹅黄色茶芽上。它们怯生生地探着头,在料峭春风里微微颤抖。

“拆迁通知已经发出去了,你配合当地尽快落实。阻力肯定有,但你是本地人,沟通起来方便。”陈总顿了顿,语气加重,“林默,这个项目是你晋升的跳板,别让私人感情影响判断。”

通话结束。林默握着手机,指尖冰凉。私人感情?他扯了扯嘴角,一丝自嘲的弧度。他还有资格谈这个吗?十五年前提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离开时,他就把根从这里拔走了。如今西装革履地回来,口袋里揣着的不再是偷摘的茶果,而是冰冷的评估表和拆迁方案。

夜色渐浓,山风转凉。他裹紧外套,准备返回临时租住的老屋。刚走到茶园边缘的石阶处,一个佝偻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是村东头的李伯,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阿默……”李伯的声音干涩,眼神复杂地在他笔挺的西装上扫过,最终落回他脸上,“这个……刚送来的,给你的。”

林默接过信封。很薄,却沉甸甸的。借着远处人家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他看清了信封上印着的鲜红大字——“青溪村茶园地块拆迁通知书”,落款是他所任职的“宏远地产”。

李伯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老人转身,蹒跚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林默站在原地,夜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捏着那封薄薄的通知书,纸张边缘硌着掌心。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衬得山村的夜寂静无边。他慢慢抬起头,望向黑暗中那片起伏的茶垄轮廓。祖父洪亮的笑声、炒茶时铁锅的沙沙声、还有那个总爱在歪脖子树下等他的小女孩清脆的呼唤……无数个声音碎片般涌来,又迅速被风吹散。

他低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通知书在他手中被捏出一道深深的折痕,像一道突然撕裂的伤口。夜色吞没了他的身影,只有那封决定茶园命运的信函,在黑暗中泛着冰冷的光泽。他最终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对着无人的黑暗,也对着自己胸腔里某个无声塌陷的角落。

第二章 记忆闪回

晨雾还未散尽,林默已经站在了茶园里。露水浸湿了他的裤脚,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又回到这里,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昨夜那封通知书静静躺在老屋的方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敢触碰。

歪脖子老茶树在薄雾中显露出轮廓。他走近,指尖抚过那道深深刻痕。树皮粗糙的触感瞬间刺穿时光——

“林默!你再爬那么高,我就告诉林爷爷!”女孩清脆的嗓音带着薄怒,仰起的脸蛋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绒毛。十五岁的苏雨晴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叉着腰站在树下。

十五岁的林默骑在最高的枝杈上,得意地晃着腿,手里攥着刚摘下的茶果。“有本事你上来拿啊!”他故意把茶果举高,青涩的果实在阳光下透出微红。

树下没了声音。他低头,看见苏雨晴咬着嘴唇,眼眶泛红。心猛地一沉,他慌忙往下溜,粗糙的树皮刮过手背也浑然不觉。落地时太急,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茶果滚落在地。

“给你。”他捡起沾了泥土的茶果,胡乱在裤子上擦了擦,塞到她手里,声音闷闷的,“别哭了。”

苏雨晴握着茶果,眼泪却掉得更凶。“谁哭了!”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反驳,却突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被树皮刮红的手背上啄了一下。温软的触感像电流窜过全身,他僵在原地,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女孩跑远时裙角扫过茶树枝叶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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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猛地抽回手,指尖蜷缩。晨风穿过茶树,发出同样的沙沙声,却空荡荡的,再无那个跑远的背影。他喉咙发紧,转身几乎是逃离般走向茶园深处。

青石板小径在脚下延伸,石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草。他记得这块石板特别平整,祖父总说这是老天爷赏的棋盘——

“将军!”祖父洪亮的笑声震得石桌上的陶壶盖轻轻作响。小木凳上的小林默托着腮,盯着被祖父的“车”逼到死角的“帅”,小脸皱成一团。

“阿公耍赖!”他不服气地嚷嚷,“刚才明明该我走!”

祖父端起粗陶茶杯,慢悠悠啜了一口,茶汤在杯沿留下深褐色的印迹。“落子无悔,阿默。”他指着棋盘,“你看,你只顾着吃我的‘马’,后防空了不是?下棋啊,跟种茶一样,不能光盯着眼前这点甜头。”

小林默气鼓鼓地搅乱了棋子:“不玩了!阿公就会讲大道理!”

祖父哈哈大笑,粗糙的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理都在生活里啊,傻小子。”他指着满园青翠,“你看这茶树,春采夏养,秋剪冬藏,急不得,乱不得。人这一辈子,也是一样的道理。”

林默停下脚步,脚下正是那块青石板。他蹲下身,指尖拂过石面。那些纵横交错的天然纹路,曾经被祖父用粉笔画上楚河汉界。如今石板冰凉,再无人执棋笑谈。祖父那句“不能光盯着眼前这点甜头”突然在耳边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撑着膝盖站起来,胸口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青石。

老屋就在茶园尽头,门扉虚掩。他推门进去,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木质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灶台冰冷,积了厚厚一层灰。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墙角那个蒙尘的土灶——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映得祖父古铜色的脸庞忽明忽暗。铁锅里翠绿的茶叶翻滚,沙沙声不绝于耳。热气蒸腾中,浓郁的焦香弥漫了整个小屋。小林默搬个小板凳坐在灶膛前,眼巴巴地看着。

“阿公,好了没啊?”他吸着鼻子,肚子咕咕叫。

祖父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笑道:“急什么?好茶不怕等。”他拿起灶台边一个旧陶壶,灌满热水,放在灶膛边温着。“你看这壶茶,温着才有味道。就像有些事,有些话,得放在心里温着,时候到了,滋味才足。”

小陶壶在余温烘烤下,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汽从壶嘴袅袅升起。小林默似懂非懂,只记得那晚的茶特别香,特别暖,暖得他抱着陶壶睡着了。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灶台边缘,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陶壶的温度。温着才有味道……祖父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匣子。十五年前离开时,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茶园,祖父就站在这门口,手里似乎也捧着那个旧陶壶。他当时说了什么?林默用力回想,却只捕捉到一片模糊的光影和呼啸而过的风声。那个未及温热的告别,那个未及说出口的承诺……

“我是回来干什么的?”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屋里响起,嘶哑干涩。林默悚然一惊,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评估?拆迁?晋升?这些词像浮在水面的油污,光鲜亮丽,却轻飘飘地无法沉入心底。他环顾四周,歪脖子树下的悸动,青石板上的教诲,灶台边的温暖……无数碎片汹涌而来,带着三十年的茶香,带着祖父爽朗的笑声,带着女孩指尖的温度,狠狠撞向他精心构筑的职业壁垒。

他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土墙。墙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采茶剪。他猛地抓住它,冰凉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修剪?砍伐?摧毁?他低头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这双手本该拿着笔在评估报告上签下名字,此刻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祖父那双布满老茧、沾满茶渍的手,曾那么稳地握住锅铲,那么稳地落下棋子,那么稳地……抚摸过他的头顶。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在空旷的老屋里。屋外,晨雾散尽,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进茶园,新生的茶芽在光线下舒展,翠绿得刺眼。他站在阴影里,攥着那把冰冷的采茶剪,像一个闯入了圣地的亵渎者,被满室尘封的记忆和满园鲜活的生机,钉在了原地。

第三章 意外重逢

林默几乎是逃出老屋的。那把采茶剪被他仓皇地塞回墙上,金属碰撞墙壁的脆响在空寂的屋子里回荡,像一声迟来的、刺耳的嘲笑。他冲进茶园,清晨的阳光此刻却灼人,刺得他眼睛发酸。西装裤脚沾满了露水和泥泞,他浑然不觉,只想离那间塞满回忆的屋子远一点,离那个在记忆碎片中狼狈不堪的自己远一点。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拐进了茶园深处一条更僻静的小径。这里的茶树似乎更老一些,枝干虬结,叶片却依旧苍翠。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更深沉、更醇厚的植物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芬芳。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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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极有韵律的沙沙声传入耳中。不是风吹过茶树的声响,那声音更轻、更柔,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像是某种古老的吟唱。林默循声望去,在几棵高大茶树掩映的深处,隐约可见一个纤细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拨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跪坐在一块铺开的素色麻布上。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麻衣衫,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虔诚。她面前摆放着一套小巧精致的茶具:一个素色陶壶,几只白瓷小杯,还有一个深色的木制茶则。

林默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那双白皙的手正轻柔地提起陶壶,手腕悬停,水流如丝如缕,精准地注入面前的白瓷杯中。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侧脸,但那专注的姿态,那微微低垂的颈项线条……

他的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

是苏雨晴。

岁月似乎格外眷顾她。少女时代的青涩褪去,留下的是沉静的温婉,像一块被时光打磨得温润的玉。只是此刻,她眉宇间凝聚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手中的茶。

十五年了。那个在歪脖子树下踮起脚尖,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个轻吻就跑开的女孩,此刻就在眼前,以这样一种他完全陌生的、沉静如水的姿态,重现于这片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茶园。

林默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想后退,逃离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双脚却像生了根,贪婪地汲取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画面。喉咙干涩得发痛,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茶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那细微的声响惊动了专注的人。

苏雨晴的动作一顿,悬壶的手停在半空。她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林默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瞬间掠过的惊愕、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辨认,最后沉淀为一种复杂难辨的幽深。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盛满阳光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深潭,看不清情绪。

“林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雨晴。”林默的声音同样干涩,他向前挪了一小步,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僵硬得如同面具。“好久不见。”

苏雨晴放下陶壶,动作依旧优雅,但指尖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站起身,目光扫过他沾着泥点的昂贵西装裤脚,扫过他明显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最后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穿透他强装的镇定。

“好久不见。”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是在这里遇见。”

“我……”林默一时语塞,准备好的客套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又被咽了回去。他环顾四周,“你……在这里做什么?”

“采茶。”苏雨晴弯腰,小心地收起茶具,动作轻柔地拂去麻布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早春的露水茶,滋味最好。这片老茶树,是我现在最珍贵的原料来源。”她抬起头,目光直视林默,“你呢?林经理。穿着这身行头,一大早出现在这里,总不会是来怀旧的吧?”

“林经理”三个字,被她咬得清晰而疏离。林默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公司有个项目,涉及到这片区域。我回来做前期评估。”

“评估?”苏雨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评估什么?评估这片茶园值多少钱?评估推倒这些老茶树,能盖起多少栋高楼?”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直刺林默心底最不愿面对的地方。他感到一阵难堪的燥热爬上脸颊。

“雨晴,这是城市发展的需要……”他试图解释,声音却显得苍白无力。

“需要?”苏雨晴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压抑的愤怒,“需要把承载了几代人记忆的土地变成钢筋水泥?需要把这片滋养了无数人的茶园变成冰冷的数字报表?”她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林默,“林默,你还记得十五年前,我们在这棵老茶树下说过什么吗?”

林默浑身一震。歪脖子老茶树下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少女羞涩的吻,少年慌乱的心跳,还有……还有那句被他珍藏在心底、却最终被现实尘封的承诺。

“你说过,等我们长大了,有能力了,要一起守护这片茶园,让它一直一直香下去!”苏雨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圈微微泛红,“你说过的话,都忘了吗?还是说,你现在眼里只有评估报告上的数字,只有你所谓的‘发展’?”

“我没有忘!”林默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痛苦,“可是雨晴,事情没那么简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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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可是!”苏雨晴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却带着更深的疲惫和失望,“林经理,请你离开吧。这片茶园,不需要你的评估。”

她弯腰拿起茶则,里面躺着几片刚采下的、沾着露珠的嫩绿茶叶。她的指尖拂过叶片,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这片土地的价值,从来就不是金钱能衡量的。它承载的是根,是魂,是像这茶一样,需要时间慢慢温着,才能品出的真味。”她顿了顿,没有回头,“可惜,有些人,大概永远也尝不出来了。”

林默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苏雨晴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茶刀,精准地剖开了他连日来所有的伪装和挣扎。祖父的教诲,童年的承诺,现实的冰冷,还有眼前这双盛满失望和疏离的眼睛……所有的一切在他脑中激烈碰撞,嗡嗡作响。

他看着她小心地将茶则里的嫩叶倒入一个竹编的小茶篓,看着她仔细地卷起那块素色麻布。阳光穿过茶树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她沉静而倔强的侧影。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会为他哭泣、会羞涩亲吻他的女孩了。她是苏雨晴,一个扎根于这片土地,用生命守护着茶香记忆的茶艺师。

而他呢?他是谁?那个承诺要守护茶园的少年?还是那个手握评估报告、西装革履的林经理?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林默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攥紧了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其中一道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珠。那点猩红,在满目翠绿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透了茶汁的棉絮,苦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那个背影一眼,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片让他无地自容的茶园深处。

身后,只有风吹过茶树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沉重而慌乱的脚步声。那把无形的采茶剪,仿佛又一次当啷落地,砸在他心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第四章 两难抉择

林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老屋的。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旧的尘埃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茶香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猛地拽回现实。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苏雨晴那双盛满失望与疏离的眼睛,还有那句“可惜,有些人,大概永远也尝不出来了”的冰冷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每一次回响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低头,西装裤脚上干涸的泥点格外刺眼,掌心那道细微的伤口已经凝结,留下一道暗红的痂。他下意识地用拇指用力摩挲着那道痂,仿佛想借此抹去某种更深层的不安。祖父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歪脖子树下少女羞涩的吻,少年时信誓旦旦的承诺,还有苏雨晴最后那决绝的背影……无数画面碎片般涌来,在他本就混乱的思绪里激烈碰撞。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尖锐地振动起来,打破了屋内的死寂。林默浑身一颤,像被烫到一般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王总”两个字——他的顶头上司,这次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苦涩,按下了接听键。

“林默?”王总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稳,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哪儿呢?评估报告有进展了吗?”

“王总,”林默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我刚到茶园现场勘察回来,正在整理初步数据。”

“勘察?”王总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语调微微上扬,“效率不错。不过林默,时间不等人。总部那边对‘翠湖新区’项目很重视,催得很紧。特别是你负责评估的这块核心地块,牵扯到后续的整体规划。”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当然知道这块“核心地块”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任务重,”王总的声音继续传来,语速不快,却字字敲在林默心上,“所以公司决定,给你一周时间。一周之内,必须拿出完整的、具备可执行性的评估报告。包括土地价值、拆迁补偿方案、以及……可能遇到的阻力预估。”

一周。林默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七天,就要他对这片承载着祖父一生心血、苏雨晴视若珍宝、以及他自己所有童年记忆的土地,做出一个冰冷的、决定其命运的“评估”?

“王总,一周时间是不是……”林默试图争取。

“没有是不是。”王总打断了他,语气变得强硬,“这是命令,也是对你能力的考验。林默,你是公司重点培养的项目经理,这次任务完成得好,对你意味着什么,不用我多说吧?记住,我们是开发商,不是慈善机构。一切以项目进度和公司利益为先。该强硬的时候,绝不能手软。”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对了,初步的补偿方案框架已经发你邮箱了,你结合实地情况尽快细化。记住,底线是控制成本,但也要避免引发群体性事件。这个度,你自己把握。”

“嘟…嘟…嘟…”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忙音在寂静的老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林默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一周。冰冷的评估报告。控制成本。公司利益为先……王总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钉在他摇摆不定的天平一端。

他颓然走到那张布满灰尘的旧方桌旁,拉开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桌上还放着昨天他随手搁下的半瓶矿泉水和几页打印出来的项目资料。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邮箱图标上果然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数字“1”。他点开,标题是“翠湖新区核心地块(原林家茶园)初步补偿方案建议”。

他强迫自己逐行阅读。那些冰冷的数字、公式化的条款、对“附着物价值”的精确计算……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睛。方案里甚至详细列出了不同树龄茶树的“残值评估标准”。祖父精心侍弄了一辈子的老茶树,在报告里,只剩下一个可以被轻易计算的数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林默猛地合上电脑屏幕,仿佛那上面爬满了令人作呕的毒虫。他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揪着,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煎熬。西装革履的林经理?那个承诺要守护茶园的少年?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在他身体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咚咚咚……”

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林默几乎要崩溃的思绪。他猛地抬起头,警惕地看向门口。这么早,会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木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面容黝黑的老汉,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竹杖,正是村里的老支书,林默依稀记得小时候叫他“根生伯”。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朴实的村民,一个中年汉子,一个稍年轻些的妇女,脸上都带着局促和期盼的神情。

“根生伯?”林默有些意外。

老支书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林默,脸上挤出一个有些拘谨的笑容:“是默伢子吧?听说你回来了,还……还当了城里大公司的经理?”

林默心头一紧,含糊地应了一声:“根生伯,快请进。您几位这是……”

老支书摆摆手,没有进屋的意思,只是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村民,叹了口气:“默伢子,我们就不进去了。今天来,是想……想求你个事。”

他顿了顿,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忧虑:“村里都传开了,说城里的大公司看中了咱们这片地,要……要拆了盖楼?”他的目光越过林默的肩膀,望向屋后那片苍翠的茶园方向,声音有些发颤,“这茶园,可是咱们村的根啊。你爷爷在的时候,带着大伙儿一点点开出来的,后来又是集体茶园,养活了多少户人家?现在虽说各家管各家的,可这地,这茶树,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心血……”

旁边的中年汉子忍不住插话,语气急切:“林经理,你是咱们村出去的人,又在管这事,能不能……能不能跟上面说说情?别拆了行不行?拆了,我们这些人,以后靠什么吃饭?靠什么活啊?”

“是啊,”年轻些的妇女眼圈泛红,声音带着哽咽,“我家那口子在外面打工,一年也回不来几次。我就指着这点茶园,采点茶,做点手工茶,换点钱供孩子上学……这要是拆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还有雨晴那丫头,她可是把全部心思都扑在这茶上了,要是没了茶园,她……”

苏雨晴的名字像一根针,再次精准地刺中了林默最敏感的神经。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妇女的目光,喉咙发紧。

老支书用竹杖轻轻敲了敲地面,示意大家安静。他看向林默,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光:“默伢子,我们知道你现在是公家的人,有公家的难处。可咱们村,是真没办法了。开发商的人前两天已经在村口转悠了,说话硬得很。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人微言轻,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他上前一步,布满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抓住林默的胳膊,又有些不敢:“你是咱们村最有出息的孩子,又在管这事。我们……我们想请你,能不能替咱们村,替这片茶园,说句话?带个头,跟上面反映反映?这茶园,它不光是几棵树,几块地,它是咱们的命根子,是老祖宗留下的念想啊!”

“是啊,林经理,帮帮我们吧!”

“求你了!”

另外两人也急切地附和着,三双眼睛,饱含着无助、期盼和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紧紧地、牢牢地钉在林默身上。

林默僵立在门口,感觉那扇破旧的木门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边是王总冰冷强硬的要求和关乎前途的“考验”,一边是老支书和村民们沉甸甸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恳求。一边是西装革履的林经理,一边是根生伯口中那个“默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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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该怎么回答?答应他们,就意味着公然违抗公司的命令,亲手砸掉自己辛苦打拼的前程?拒绝他们,他又如何面对根生伯眼中那浑浊的泪光?如何面对苏雨晴那双失望的眼睛?如何面对……那个曾经在歪脖子树下许下诺言的自己?

老支书看着他沉默而痛苦挣扎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两人不要再说了。

“默伢子,”老支书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你也难。我们不逼你。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拄着竹杖,佝偻着背,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蹒跚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那两个村民看了看林默,又看了看老支书的背影,最终也默默地跟了上去,留下三道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写满落寞的影子。

林默依旧僵立在门口,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他看着那三个背影消失在村道的拐角,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板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老屋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灰尘在仅存的光束里无声地飞舞。林默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黑暗中,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王总冰冷的命令,村民们无助的恳求,苏雨晴失望的眼神,祖父慈祥的笑容,还有少年时那句响亮的誓言……所有的一切,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却无法阻止那压抑了许久的、无声的哽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在死寂的老屋里,回荡成一片绝望的呜咽。

第五章 秘密日记

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在冰冷泥地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的光斑。林默不知道自己蜷缩在门后多久了。腿脚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只有肩膀偶尔不受控制的抽动,提醒着他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点活气。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腥甜挥之不去,无声的哽咽早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一种掏空后的虚脱感,沉甸甸地压在五脏六腑上。

王总冰冷的命令,根生伯浑浊的泪眼,苏雨晴决绝的背影,还有少年时自己那声回荡在歪脖子树下的誓言……这些画面碎片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他大脑的真空地带更加疯狂地旋转、碰撞,发出无声的尖啸。

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火星。林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脖颈僵硬得如同生了锈。月光勾勒出老屋模糊的轮廓:积满灰尘的旧方桌,歪斜的条凳,墙角堆放的农具,还有……祖父那张挂着蓝布蚊帐的老式木床。

目光触及那张床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记得小时候,多少个夏夜,他就是在祖父这张床上,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伴着若有似无的茶香入睡。祖父蒲扇摇出的微风,是他童年最安稳的摇篮曲。

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林默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冰凉的门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针刺般的麻痒让他几乎再次跌倒,他扶住墙壁,大口喘息着,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向那张承载着无数温暖记忆的木床。

床尾靠墙的位置,放着一个深褐色的老茶箱。那是祖父的宝贝,用上好的香樟木打造,据说还是太爷爷传下来的。箱体早已被岁月摩挲得油亮,边角处包着磨损的铜皮,散发着一股混合了樟脑、陈茶和旧木头的独特气味。

林默在床沿坐下,手指颤抖着抚过茶箱冰凉的铜锁扣。他记得祖父总爱坐在这里,慢悠悠地打开箱子,取出一小包珍藏的好茶,或是几件擦拭得锃亮的茶具。箱子里,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轻轻拨开了锁扣。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轻响,箱盖缓缓掀开。

一股更浓郁的、沉淀了数十年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这香气不同于新茶的清冽,它更醇厚,更绵长,带着时光的包浆,像一双温暖而沧桑的手,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

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祖父的“家当”。几套大小不一的紫砂壶,用柔软的棉布仔细包裹着;几个青花瓷茶叶罐,罐口用蜡密封;几本线装的老书,书页泛黄卷边;还有一些零散的茶则、茶针、茶巾……每一件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将它们取出使用。

林默的目光落在一个用深蓝色土布包裹的小包上。他认得这个包裹。小时候,他总好奇里面是什么,祖父却从不打开,只是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能静下心来品茶了,再给你看。”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上的结。里面是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壶身圆润可爱,壶嘴却缺了一个小小的角。林默的心猛地一颤。他记起来了!这是他七岁那年,偷偷溜进祖父房间,想学大人泡茶,结果手一滑,把这把祖父最心爱的小壶摔在了地上。他当时吓得哇哇大哭,以为祖父会狠狠责骂他。可祖父只是默默捡起碎片,摸了摸他的头,说:“壶破了可以补,人摔倒了,能自己爬起来就好。”后来,祖父用糯米和蛋清,笨拙地把壶嘴粘了回去,虽然留下了明显的疤痕,却一直珍藏着。

指尖抚过那道粗糙的粘合痕迹,林默的视线再次模糊。祖父的宽容和慈爱,此刻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口生疼。他辜负了这份爱。他回来,竟是要亲手毁掉祖父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

愧疚和痛苦像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合上布包,仿佛那小小的紫砂壶也在无声地谴责他。他慌乱地将布包放回原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茶箱最底层的木板。

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异样。那块木板似乎比周围的略高一点,边缘有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凑近仔细查看,借着月光,发现那缝隙并非自然磨损,倒像是……刻意留出的痕迹。

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沿着缝隙小心地抠弄。木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心头狂跳,更加用力地尝试。终于,“咔”一声轻响,一块大约巴掌大小、薄薄的木板被他撬了起来。

木板下,是一个浅浅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用深蓝色粗布仔细包裹着的册子。布面已经褪色发白,边缘磨损得厉害。林默的心跳得如同擂鼓,他颤抖着双手,一层层揭开那层粗布。

一本硬壳笔记本显露出来。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纸板,没有任何花纹,只在右下角用毛笔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小字:“林正”。那是祖父的名字。

一本日记?祖父的日记?

林默从未听祖父提起过他有写日记的习惯。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内页是泛黄的毛边纸,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墨迹是那种老式的蓝黑墨水,字迹正是祖父特有的、带着旧时文人风骨的楷书,工整而有力。

开篇的日期是民国三十一年,冬月初七。

“今日大雪封山,茶园尽白。倭寇肆虐,县城已陷,枪炮声隐隐可闻。村中人心惶惶,族长公召集族老商议,决意接纳逃难乡邻。茶园深处地势隐蔽,又有天然岩洞数处,可暂避兵祸。吾家老屋,亦收容妇孺七口。虽米粮紧张,然人命关天,岂能坐视?唯愿此劫早日过去,山河无恙。”

林默的呼吸骤然屏住。抗战时期?避难所?他从未听祖父详细说起过那段烽火岁月,只知道祖父年轻时经历过战乱。他急切地翻过几页。

“三月初三,晴。开春了,茶树冒了新芽。避难于此的乡亲已逾百人,粮食愈发艰难。幸得茶园庇护,采些嫩芽,配上野菜、葛根,勉强果腹。王裁缝家的小女儿病重,高热不退,无药可医。吾忆起古方,以陈年老茶配金银花、薄荷煎水,幸得退热。茶之一物,不仅解渴怡情,竟亦可救命。此乃天不亡我族类乎?”

字里行间,是祖父在绝境中的坚韧与担当。茶园,这片土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竟成了庇护一方生灵的诺亚方舟。林默的手指微微颤抖,继续往下读。

“八月初九,雨。噩耗传来,族兄林远,于省城求学,参加学生救国运动,不幸被捕,惨遭杀害。远兄素有报国之志,常与吾书信往来,痛斥倭寇暴行,畅言救国之道。其言犹在耳,其人已长逝!悲愤难抑,独坐歪脖子树下至天明。远兄,茶园犹在,青山犹在,吾辈未敢忘国仇家恨!”

歪脖子树!林默的心猛地一揪。他无数次在那棵树下玩耍、乘凉,听祖父讲故事,和苏雨晴分享秘密……他从未想过,在更早的岁月里,祖父也曾在那棵树下,为家国之痛彻夜难眠。那棵树,不仅见证了他的懵懂情愫,更承载着祖父那一代人的血泪与悲愤。

他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日记记录了抗战胜利的狂喜,记录了建国初期的百废待兴,也记录了随后而来的时代变迁。

“庚子年,春分。上面派了工作组下来,说要搞合作化。茶园收归集体所有。族中老人多有疑虑,吾虽不舍祖产,然识得大体。国家初定,百业待举,集中力量办大事,此乃正道。况茶园本为族产,今为集体所有,亦是造福乡里。吾被推为第一任生产队长,责任重大,当竭尽全力,不负众望。”

“丙午年,夏至。运动风起云涌,口号震天。有人指责茶园是‘封建残余’、‘小资情调’,欲毁之而后快。吾据理力争,言茶园乃集体财产,亦是村民生计所系,更是抗战时期庇护乡亲之所,毁之天理不容!幸得老支书根生伯暗中支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茶园方得保全。然茶事凋零,人心惶惶,可叹!”

根生伯!林默想起白天在门外,那位头发花白、拄着竹杖的老支书。原来在祖父那个动荡的年代,他们就已经是并肩守护这片土地的战友了。

日记的墨迹越来越新,记录的事情也越来越近。林默看到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后,茶园重新焕发生机,看到了祖父将茶箱里珍藏的制茶技艺重新拾起,传授给乡亲们,也看到了父亲离乡进城工作,自己出生、成长的点点滴滴……

直到他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日期停留在十五年前,他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那年秋天。

“癸未年,秋分。默儿今日启程赴省城求学。雏鹰展翅,当搏击长空,祖父心甚慰。然临行前,默儿于歪脖子树下,与雨晴那丫头……唉,少年心性,情窦初开。雨晴是个好孩子,心性纯良,于茶道颇有天分。默儿此去,前程远大,恐难再归。只盼他莫要忘了这茶园,莫要忘了根在何处。茶园之于吾,非止产业,实乃一生之寄托,家族之记忆,更是……一段尘封往事的见证。吾所守护者,又岂止是这几垄茶树?”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祖父似乎话里有话。“一段尘封往事的见证”?“守护的岂止是茶树”?他急切地往下翻,想找到更明确的线索。

下一页的日期是几天后。

“今日整理旧物,于箱底复见‘她’之书信。字迹娟秀,墨痕犹新,恍如昨日。‘梅’,一别经年,音讯全无。战火无情,拆散多少有情人。吾遵汝嘱托,守护茶园,守护此地,亦守护汝托付之秘密,未曾有负。然心中块垒,积郁多年,唯对茶倾诉。茶园无恙,青山依旧,汝……可还安好?”

“梅”?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祖父日记里这个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她是谁?祖父信中提到的“她”?那段“尘封的往事”?那个需要祖父用一生去守护的“秘密”?

他猛地将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文字,只夹着一张对折的、已经发黄变脆的信纸。林默的心跳如雷,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了那张脆弱的信纸。

月光下,几行清丽娟秀的毛笔小楷映入眼帘:

“正哥:见字如晤。时局危殆,此去一别,恐成永诀。万般不舍,唯念茶园深处,你我埋藏之物。此物关乎重大,切切不可示人。茶园乃你我心血,亦是守护之屏障。望君珍重,守园如守心。若他日山河光复,或有重逢之期。若不能……茶园在,便如我在。珍重! 梅 民国三十三年 冬月廿二”

信纸的右下角,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梅花。

林默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那朵梅花,又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那片在月光下沉默的、苍翠的茶园。

祖父守护了一辈子的,不仅仅是一片茶园,一段家族记忆,更是一个在战火纷飞年代埋下的、关乎重大、连名字都不能留下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就藏在这片茶园的深处!

第六章 真相浮现

月光下的茶园像一片凝固的墨绿色海洋,每一垄茶树都在寂静中投下浓重的阴影。林默攥着那张薄脆的信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信纸上娟秀的字迹和那朵含苞待放的梅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视网膜上。“关乎重大……守园如守心……茶园在,便如我在……”祖父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光,在他耳边轰然回响。

他猛地冲出老屋,甚至顾不上关上门。冰冷的夜风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燃烧的火焰。脚下是熟悉又陌生的田埂,泥土的湿气透过鞋底传来。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朝着茶园深处那棵歪脖子老茶树的方向狂奔而去。祖父的日记里提到过它,那是他悼念族兄林远的地方,也是他与“梅”可能留下共同印记的地方!

月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心脏在肋骨下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茶园深处,黑暗更加粘稠,只有虫鸣在四周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他冲到歪脖子树下,粗粝的树皮在月光下泛着灰白的光。他绕着树干,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手指疯狂地摸索着每一寸树皮,每一块裸露的树根,试图找到任何人工开凿的痕迹、任何可能藏匿秘密的缝隙。

“在哪里?到底埋在哪里?”他低声嘶吼,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苔藓。祖父用一生守护的秘密,一个在战火中埋下、连名字都不能留下的“关乎重大”之物!它可能是什么?文件?信物?还是……更难以想象的东西?这个念头让他脊背窜起一股寒意,但探寻的欲望却更加炽烈。他跪在树下,双手插入冰冷的泥土,不顾一切地挖掘起来。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茶树根茎特有的苦涩气息,直冲鼻腔。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一块异常坚硬的石块,心头狂跳之际,一阵刺目的白光猛地撕裂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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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被晃得眼前一花,下意识抬手遮挡。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两道雪亮的车灯如同怪兽的眼睛,穿透茶园的静谧,直直地照射在他身上。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像一头不速之客,蛮横地碾过田埂,停在了歪脖子树不远处。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皮鞋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人。

“林经理?”中年男人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么晚了还在工作?真是敬业。我是宏远地产的赵启明,王总应该跟您提过。”他伸出手,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林默沾满泥土的双手和膝盖,以及他身后那片刚被翻动过的土地。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宏远地产,正是这次收购计划的主要推手,实力雄厚,手段向来以高效(或者说强硬)着称。他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出现。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被打断的恼怒,缓缓站起身,没有去握那只手,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赵总?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赵启明似乎并不介意林默的冷淡,自然地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不变:“林经理快人快语。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宏远集团对贵村这片茶园,以及周边地块,非常感兴趣。王总那边的前期沟通,想必您也清楚。不过,”他话锋一转,从身后年轻人手中接过一份文件,“我们集团高层经过重新评估,认为之前给出的条件,可能未能充分体现这块土地的价值,以及……林经理您在其中可能发挥的关键作用。”

他翻开文件,借着车灯的光,将其中一页展示给林默。上面是一串令人咋舌的数字。“这是我们重新拟定的收购补偿方案,针对茶园部分,补偿金在原有基础上翻倍。并且,”赵启明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们了解到林经理是林正老先生的后人,对这片茶园感情深厚。集团愿意额外提供一份‘文化保留基金’,由您全权负责,用于在未来的开发项目中,设立一个‘林氏茶园文化纪念馆’,甚至可以在核心区域象征性地保留一小片‘景观茶园’,以纪念您祖父的贡献。当然,纪念馆的设计和运营,您拥有主导权。”

翻倍的补偿金!文化纪念馆!主导权!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林默心上。这条件优厚得近乎梦幻,远远超出了行业惯例,也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评估预期。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村民能拿到远超想象的补偿,意味着祖父的名字和茶园的记忆将以一种体面的方式留存,也意味着他作为项目负责人,将立下大功,职业生涯再上台阶。而代价……只是让出这片土地的实际控制权。

林默的呼吸变得粗重。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脚下刚被翻动的泥土,又看了看赵启明手中那纸散发着诱惑光芒的文件。祖父日记里那些在战火中庇护乡亲的画面,根生伯浑浊的泪眼,苏雨晴失望的眼神,还有信纸上那朵小小的梅花……这些影像在他脑中激烈地冲撞。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赵总……这个条件,我需要时间考虑,也需要和村民代表商议。”

“当然,当然!”赵启明爽快地合上文件,递给林默,“这份草案您先过目。不过,林经理,商机瞬息万变,集团对这个项目志在必得,投入了巨大资源。我们希望,最迟后天能得到您明确的答复。毕竟,”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再次扫过歪脖子树下的泥土,“拖得太久,对大家都没好处。您说呢?”

黑色的轿车如来时一般突兀地驶离,刺目的尾灯很快消失在茶园的黑暗中,只留下引擎的余音和更加沉重的寂静。林默独自站在歪脖子树下,手里捏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草案。月光重新洒落,照亮他脸上交织的挣扎与茫然。

他没有继续挖掘,而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老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无力。他展开那份草案,在昏黄的灯光下逐字逐句地阅读。宏远的计划详尽而“完美”,补偿方案确实无可挑剔,文化纪念馆的设想甚至透着一丝“人文关怀”。但当他翻到附件中关于整体项目规划的简要示意图时,瞳孔骤然收缩。

示意图上,被收购的广阔地块被清晰地划分。茶园的位置,被标注为“B区”,而紧邻着规划中的“B区”——也就是现在茶园的位置——是一片更大的、用醒目的红色标记的区域,旁边的小字标注着:“预留发展用地(化工园区配套)”。

化工园区配套!

王总之前的含糊其辞,根生伯隐约的担忧,在这一刻得到了冰冷的印证。所谓的“开发”,远不止是建住宅或商业区那么简单!宏远看中的是这块地未来的巨大潜力,而茶园,恰恰挡在了他们规划的核心工业区边缘!所谓的“文化保留”,不过是包裹在糖衣下的毒药,是给这块即将被工业洪流吞噬的土地,贴上一张廉价的纪念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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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猛地将文件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感到一阵恶心。赵启明那看似优厚的条件,此刻显得无比虚伪和险恶。他们不仅要夺走土地,还要用祖父的名字,为这场掠夺披上温情的外衣!愤怒像野火一样在他胸中燃烧,但随即,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能怎么办?拒绝?凭一己之力对抗宏远这样的巨头?村民们在翻倍的补偿金面前,会做出什么选择?他想起了白天那些围在根生伯身边,脸上写满焦虑和期盼的乡亲。对他们而言,这可能是改变几代人命运的机会。而自己,真的要为了一个尚未找到的、虚无缥缈的“秘密”,为了祖父一段尘封的往事,去断送乡亲们可能的“好日子”吗?职业经理人的责任、村民可能的现实选择、祖父沉重的嘱托、还有那个神秘的“梅”……无数个声音在他脑中嘶吼,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

接下来的两天,林默如同行尸走肉。他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整理评估数据,但屏幕上的数字模糊一片。他试图再去茶园深处探寻,却在靠近歪脖子树时,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愧疚钉在原地——他怕自己真的找到那个秘密,那将让他彻底失去选择的余地;他更怕自己找不到,那将证明祖父一生的守护和他此刻的痛苦挣扎,都失去了最根本的意义。

第三天傍晚,距离赵启明的最后通牒只剩十几个小时。林默心烦意乱,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口那家新开的茶室——苏雨晴工作的地方。他本想只在外面看看,却被里面飘出的清雅茶香和一阵低缓悠扬的古琴声吸引。

透过明亮的落地窗,他看到苏雨晴正在表演茶艺。她穿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茶人服,动作行云流水,沉稳而专注。茶案前坐着几位客人,其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林默认出是邻村的李老中医。苏雨晴将一盏澄澈的茶汤奉到李老面前。老人颤巍巍地接过,没有立刻喝,而是深深嗅了一下茶香,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陶醉。他闭上眼,轻轻啜饮一口,良久,才睁开眼,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好……好茶!”老人的声音带着哽咽,“就是这个味道……跟我小时候,在我爷爷那里喝到的一模一样……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尝到……”

这一幕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林默心中积压的混乱。他看着李老眼中闪烁的泪光,看着苏雨晴专注而宁静的侧脸,看着茶汤升腾起的氤氲热气,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震动涌上心头。这茶香,这技艺,承载的不仅仅是味道,是记忆,是像李老这样无数人生命中无法割舍的情感纽带,是活着的、流淌在血脉里的文化。祖父守护的,或许从来就不只是一个秘密,而是这一切的根基。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没有惊动里面的人。夜色渐浓,他回到老屋,赵启明那份文件还摊在桌上。他坐在祖父的茶箱旁,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箱盖上冰凉的铜皮。祖父的日记、梅的信、赵启明的条件、李老含泪的双眼、苏雨晴沉静的身影……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中疯狂旋转。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份文件,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盯着那诱人的数字和“文化纪念馆”的字样,又想起示意图上那片刺目的红色标记。愤怒、不甘、挣扎、还有一丝对现实的妥协,在他胸中激烈地翻腾。他双手用力,昂贵的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看就要被撕成两半!

然而,就在最后一刻,他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被揉皱的文件,又抬头望向窗外那片在黑暗中沉默的、轮廓模糊的茶园。祖父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守园如守心……”他颓然地松开手,文件散落在桌上。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祖父的茶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黑暗中,只有他压抑而粗重的喘息声,和那份被揉皱的、象征着两难抉择的文件,无声地躺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第七章 情感纠葛

晨光艰难地穿透老屋蒙尘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林默是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冻醒的。他发现自己蜷缩在祖父的茶箱旁,背靠着冰冷的箱体,半边身子已经麻木。那份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收购文件,皱巴巴地躺在他脚边,其中一角被某种深色的液体浸透,在晨光下显出暗沉的痕迹——是他昨夜失控时滴落的泪水,还是无意间碰翻的茶水?他分不清,也不愿去分辨。

僵硬地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他瞥了一眼桌上摊开的祖父日记和那封“梅”的信,又迅速移开目光,仿佛被烫到一般。赵启明给出的最后期限,像悬在头顶的铡刀,只剩下不到十个小时。他需要呼吸,需要逃离这间被沉重记忆和现实抉择压得喘不过气的老屋。

村口那家名为“雨晴轩”的茶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雅。林默并非刻意前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被牵引。隔着明亮的落地窗,他看见苏雨晴正背对着他,对着一群年轻的学员讲解着什么。她换了一身浅青色的茶人服,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阳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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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窗外一株老槐树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她拿起一只素白的盖碗,手指纤细而稳定,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注水、温杯、投茶、冲泡……行云流水,不疾不徐。她的声音透过玻璃隐隐传来,温润平和,像山涧清泉。

“……茶叶在沸水中舒展,释放出它深藏的生命力。这不仅仅是水与叶的相遇,更是时间、阳光、雨露和制茶人心血的交融。”她将泡好的茶汤分入品茗杯,动作轻柔,“品茶,品的不仅是滋味,更是这片土地的记忆,是制茶人的心意,是流转千年的文化脉络。就像我们脚下的这片茶园,每一片叶子,都承载着光阴的故事。”

一位年轻的学员好奇地问:“苏老师,书上说茶道讲究‘和敬清寂’,可我觉得好深奥啊。我们平时喝茶,怎么能体会到这些呢?”

苏雨晴微微一笑,端起一杯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窗外,在林默藏身的树影处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和’是和谐,是人与自然的交融,也是品茶时心境的平和;‘敬’是尊重,尊重茶,尊重器,也尊重一同品茶的人;‘清’是洁净,不仅是茶具茶席的洁净,更是内心的澄澈;‘寂’并非死寂,而是沉静,是在喧嚣中寻得一方宁静,去聆听茶的声音,也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她将茶杯举至鼻端,深深嗅了一下,“就像此刻,你闭上眼睛,感受这茶香,它是否能让你想起故乡的山水,或是某个温暖的午后?这便是茶的力量,它连接着记忆,也滋养着心灵。”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默死寂的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他想起昨夜李老中医含泪的双眼,想起祖父日记里那些在战火纷飞中依然坚持为乡亲们煮茶暖身的片段。茶,从来不是简单的饮品,它是纽带,是慰藉,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赖以生存的精神养分。祖父守护的,或许从来就不只是那个埋藏的秘密,更是这份绵延不绝的文化血脉。

就在这时,苏雨晴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无意的扫过,而是带着清晰的指向。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像利剑般穿透了玻璃,也穿透了林默试图隐藏的狼狈和挣扎。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林默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那目光攥住了。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苏雨晴结束了讲解,对学员们说了句什么,便径直朝门口走来。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树影里的林默。晨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阳光勾勒出她清瘦却挺拔的轮廓。

“林经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林默感到窒息,“视察工作?还是来看看,你即将亲手送进‘纪念馆’的标本,现在是什么样子?”

“雨晴……”林默喉头发紧,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试图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宏远的方案……”

“方案?”苏雨晴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锋利的弧度,“翻倍的补偿金?漂亮的纪念馆?还有那核心区域一小片‘景观茶园’?真是……考虑周全。”她往前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林默,你告诉我,当你坐在那个由你名字命名的、光鲜亮丽的纪念馆里,看着玻璃展柜里风干的茶叶标本,听着外面化工厂机器的轰鸣,你会不会想起,你祖父当年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用一碗热茶暖了逃难乡亲的心?你会不会想起,这每一片叶子,都曾饱吸阳光雨露,都曾在一个个清晨被露水唤醒?它是有生命的!不是你们报表上的数字,不是你们规划图上的色块!”

她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林默心上。他看着她眼中燃烧的失望和痛心,那是比昨夜赵启明的威逼利诱更让他难以承受的煎熬。他想说他没有答应,他想说他还在挣扎,他想说那个该死的化工配套用地……但所有的辩解在苏雨晴清澈而愤怒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雨晴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灰烬。“算了,”她轻轻摇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你终究是林经理。你的战场在会议室,在谈判桌。这片茶园,这些茶树,还有那些你祖父和无数先人倾注的心血……对你来说,或许真的只是‘项目’。”她不再看他,转身准备回屋。

“雨晴!”林默心中一慌,下意识地伸手想拉住她的衣袖。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叫从茶园方向传来!

“苏老师!不好了!快来看看!”一个小学徒气喘吁吁地跑来,满脸惊慌,“茶园边上……靠河沟那边……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压过去,好几垄新发的茶苗……全毁了!”

苏雨晴脸色骤变,再顾不上林默,拔腿就朝学徒指的方向跑去。林默的心也猛地一沉,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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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村边小河沟的茶园一角,景象触目惊心。松软的泥土上,清晰地印着两道深深的车辙,像丑陋的伤疤,蛮横地碾过翠绿的茶垄。几垄刚抽出嫩芽的茶苗被齐根压断,嫩叶和断枝混在泥泞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和植物汁液断裂的苦涩味道。

苏雨晴冲到田埂边,看着那片惨状,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蹲下身,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一株被拦腰压断的茶苗,嫩绿的汁液沾上她的指尖。她的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颤抖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唇,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揪心。

林默站在她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这绝不是意外!车辙的宽度和深度,分明是那种载重车辆留下的!是警告?是示威?还是宏远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清理”障碍?

他猛地抬头,目光凌厉地扫向四周。不远处,一辆沾满泥浆的皮卡车正慢悠悠地驶离村口,消失在道路尽头。那车型……他似乎在赵启明带来的随行车辆里见过!

“这帮混蛋!”林默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低头看向蹲在泥泞中的苏雨晴,她单薄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那么脆弱,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她正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一株根部还连着泥土的断苗扶正,用颤抖的手指挖开旁边的泥土,想把它重新栽回去。那专注而徒劳的动作,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林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十五年前,也是在这片茶园,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坏了刚移栽的茶苗。当时还是少女的苏雨晴,也是这样,不顾满身泥水,跪在地里,一株一株地抢救那些幼小的生命。阳光穿过云层,照在她汗水和泥水混合的脸上,那双眼睛里的心疼和执着,和此刻如出一辙。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所有的权衡、算计、职业责任,在眼前这片被践踏的嫩绿和她无声的悲伤面前,轰然倒塌。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几步上前,蹲在苏雨晴身边,伸出手,想帮她一起扶起那株断苗。

他的指尖刚碰到冰冷的泥土,苏雨晴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她抬起头,沾着泥点的脸上泪痕未干,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戒备和疏离。

“别碰!”她的声音沙哑而尖锐,“林经理,这里脏,别弄脏了你的西装和皮鞋。你的战场不在这里。”

林默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苏雨晴眼中毫不掩饰的排斥和伤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然而,这一次,他没有退缩。

他深吸一口气,不顾她抗拒的眼神,更用力地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她沾满泥泞、微微颤抖的手腕。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雨晴,”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看着我。”

苏雨晴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她被迫抬起头,迎上林默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是昨夜的挣扎和茫然,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我不会让他们得逞。”他一字一句地说,目光紧紧锁住她,“这片茶园,这片土地,还有你……你们守护的东西,不该被这样践踏。”

第八章 村民大会

雨水敲打着祠堂的青瓦,连绵不绝,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人心上。林默站在祠堂高高的门槛内,望着天井里不断溅起的水花。昨夜他几乎未眠,沿着被毁的茶垄来回走了十几趟,雨水浸透了外套也浑然不觉。泥泞中那两道清晰的车辙,如同刻在他心上的耻辱印记。此刻,祠堂里人声鼎沸,混杂着湿漉漉的衣物散发的潮气和劣质烟草的味道,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老村长陈伯敲了敲缺了角的铜锣,嗡嗡的余音勉强盖过了嘈杂。“静一静!都静一静!”他沙哑的声音带着疲惫,“今天把大家伙儿叫来,不为别的,就为咱们村头那块茶园!宏远公司要拆,林经理……林默他,有话要跟大家伙儿说!”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默身上。那些目光里有疑惑,有期待,有长久积累的不满,也有昨夜目睹茶苗被毁后的愤怒。林默深吸一口气,潮湿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他走上祠堂正中的方台,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看到李老中医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布满皱纹的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鹰隼。他看到几个年轻后生抱着胳膊,脸上写满对“补偿款”的渴望。他还看到苏雨晴,她独自站在最靠门边的阴影里,背脊挺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亮得惊人,正静静地看着他。

“各位叔伯婶娘,兄弟姐妹,”林默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还算平稳,“我是林默。这片茶园,是我祖父留下的,也是我们林家几代人的根。但今天站在这里,我不是以林家人的身份,也不是以宏远公司项目经理的身份。”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是以一个想守护这片土地的人的身份,站在大家面前。”

人群一阵骚动,交头接耳的声音嗡嗡响起。

“宏远公司给出的条件,大家可能都听说了。补偿金,搬迁安置,还有一座所谓的‘茶文化纪念馆’。”林默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听起来很美好,是不是?但我想请大家想一想,拆掉这片活生生的茶园,去建一个装着标本的玻璃盒子,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那纪念馆里的‘文化’,没有根,没有魂,只是一具空壳!”

“那你说咋办?”一个粗嗓门的中年汉子喊道,“不拆?不拆我们守着这几棵茶树能干啥?娃要上学,老人要看病,光靠种茶那点钱,够塞牙缝吗?”

“就是!人家给的钱不少了!”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拆了建厂,说不定还能进厂里干活,不比种地强?”

“进厂?进什么厂?”角落里,一直沉默的李老中医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喧闹。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们以为拆了茶园,建的是啥好厂子?是造福乡邻的工厂吗?”

祠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雨声依旧。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李老中医颤抖着举起那张纸,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儿子!在省城工地上干活!他工头认识宏远公司里头的人!昨天他偷偷给我捎来话,还拍了这个!”他将那张纸猛地拍在旁边的供桌上,“宏远公司根本就没打算建什么纪念馆!他们真正的计划,是把茶园这块地,连同后面靠河沟那片林子,一起卖给一家化工厂!建的是化工园!”

“化工园”三个字,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祠堂里“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啥?化工厂?”

“我的老天爷!那玩意儿毒得很啊!”

“怪不得给那么多钱!原来是要我们的命啊!”

“河沟的水还能喝吗?地还能种吗?”

“我说他们怎么那么急!原来是怕走漏风声!”

恐慌、愤怒、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先前支持拆迁的几个年轻人也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化工厂意味着什么,即使是最闭塞的山里人也清楚——污染的水源,有毒的空气,再也长不出庄稼的土地,还有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病痛。

“李伯,这……这消息可靠吗?”老村长陈伯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挤到供桌前,拿起那张纸。那是一张模糊的手机照片,像是什么规划图的局部,上面用红笔圈出了一大片区域,旁边潦草地标注着“宏远地块(拟转化工B区)”。

“千真万确!”李老中医斩钉截铁,“我儿子亲眼看到他们内部的人在酒桌上吹嘘!说这块地离河近,排污‘方便’!还说村民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给点钱就能打发!”他转向林默,目光如炬,“林默!你是宏远的人,你来说!这上面写的‘化工B区’,是不是真的?!”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林默身上,这一次,充满了质问和灼人的愤怒。

林默的心脏狂跳起来。赵启明那份“最终版”收购方案里,确实提到了“配套工业用地”,但他当时被高额补偿和纪念馆的噱头迷惑,加上赵启明语焉不详的保证,他并未深究。此刻,看着照片上刺眼的“化工B区”,联想到昨夜那辆可疑的皮卡车和惨遭碾压的茶苗,一条清晰的、冷酷的链条在他脑中瞬间贯通!

原来如此!什么纪念馆,什么文化保护,全是幌子!宏远真正的目标,是这块地理位置“优越”、方便排污的土地!他们想用一点补偿金,就买断整个村子的未来和健康!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被欺骗的耻辱感直冲头顶。林默看着台下那一张张或惊惶、或愤怒、或绝望的脸,看着李老中医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角落里苏雨晴骤然绷紧的身体和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悲愤,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对所谓“职业责任”的幻想,彻底灰飞烟灭。

“是真的。”林默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他迎着所有震惊和愤怒的目光,清晰地说道:“宏远地产最初的规划里,确实预留了配套工业用地。但我之前并不知道,他们计划引入的是高污染的化工项目!赵启明,他骗了我,也骗了大家!”

“王八蛋!”

“丧良心啊!”

“跟他们拼了!”

祠堂里群情激愤,怒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撸起袖子就要往外冲。

“安静!都安静!”老村长陈伯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喊劈了。

林默猛地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抽出那份厚厚的评估报告——那份凝聚了他多日“心血”、为宏远拆迁提供依据的文件。他高高举起,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砸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纸张四散飞溅。

“这份报告,作废了!”林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力量,“我林默,今天在这里发誓!这片茶园,是祖辈留下的根,是养活我们的土地,更是我们子孙后代活命的地方!它不能被毁掉!更不能被变成毒害乡亲们的化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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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环视着愤怒的人群,目光最后落在苏雨晴脸上。她依旧站在阴影里,但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开,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冰封的戒备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辨的光芒——是震惊?是审视?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摇?

“宏远想拆茶园,建化工厂,”林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古老的祠堂里,“除非从我林默的尸体上踏过去!”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就在这时,林默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赵启明”。

林默盯着那个名字,眼神冰冷如刀。他没有立刻接听,那持续不断的铃声,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和嘲弄。

第九章 危机爆发

祠堂里的空气凝固了。赵启明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固执地闪烁,刺耳的铃声在死寂中回荡,像一把钝刀刮擦着每个人的神经。林默盯着那跳动的光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他伸出手,没有接通,而是直接按下了关机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连同那令人窒息的铃声一起,被掐灭在潮湿的空气中。

“是宏远的人?”老村长陈伯的声音带着颤音,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

“赵启明。”林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将手机揣回口袋,“他急了。”

“他们……他们真敢建化工厂?”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声音发抖,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恐惧,不安地扭动起来。

“李伯拿来的证据,还能有假?”先前那个粗嗓门的中年汉子,此刻脸上再无对补偿款的渴望,只剩下被欺骗的愤怒和后怕,“这帮畜生!这是要断我们的根,绝我们的后啊!”

“跟他们拼了!”几个年轻后生血气上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拼?拿什么拼?”李老中医站起身,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沉重,“他们有推土机,有保安队,有我们看不懂的法律条文!硬碰硬,吃亏的是我们!”

祠堂里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窗外的雨势似乎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像是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恐惧和愤怒交织,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所有人。

林默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他知道李老中医说得对。宏远资本雄厚,手段狠辣,昨夜毁苗就是一次赤裸裸的警告。村民们的愤怒是真实的,但力量是分散的,情绪化的对抗只会正中对方下怀。

“李伯说得对,硬拼不是办法。”林默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沉稳,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焦虑的脸,“但我们也绝不能坐以待毙!这片茶园,是我们的命根子,也是我们祖祖辈辈留下的念想。宏远想偷偷摸摸地毁了它,我们偏要把它守得死死的!”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从现在起,每家每户,轮班值守!白天夜里,茶园不能离人!特别是靠近河沟那边,还有歪脖子老茶树周围,那是他们最可能下手的地方!陈伯,麻烦您安排一下,青壮年分组,带上手电、铜锣,发现任何可疑的人或车,立刻敲锣示警,通知大家!”

“好!好!”老村长陈伯连忙点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我这就安排!二狗,铁柱,你们几个带一队守东头!大壮,栓子,你们带一队守西头……”

人群开始动起来,恐惧被一种同仇敌忾的决心取代。男人们低声商议着分组和路线,女人们则匆匆回家准备雨具和干粮。祠堂里弥漫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气氛。

林默走到苏雨晴面前。她依旧站在门边的阴影里,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着,但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正复杂地看着他,戒备似乎少了一些,多了几分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雨晴,”林默的声音放轻了些,“村里懂草药的人不多,万一……万一有人受伤,可能需要你帮忙。”

苏雨晴沉默了几秒,才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很轻:“我家里还有些外伤药。”

“谢谢。”林默心中微动,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急匆匆跑进来的半大孩子打断了。

“默哥!不好了!”那孩子浑身湿透,喘着粗气,“我刚才……刚才抄近路从茶园边回来,看见……看见好几辆没挂牌照的面包车,停在河沟那边的土路上!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的人!”

祠堂里瞬间炸开了锅!

“来了!他们真敢来!”

“快!抄家伙!”

“守园子去!”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赵启明的电话刚挂断,人就到了?动作这么快!他厉声喝道:“别慌!按刚才的分组,立刻去各自的位置!记住,不要硬拼,发现情况立刻敲锣报警!陈伯,您坐镇祠堂,随时接应!”

他抓起门边一把旧伞,第一个冲进了瓢泼大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快赶到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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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中的茶园,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柱在浓密的雨幕中艰难地切割出有限的光明,只能照亮脚下泥泞的小路和两旁在风雨中摇曳的茶树轮廓。远处河沟的方向,隐约传来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像野兽压抑的咆哮。

林默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他直奔茶园深处,那棵承载着祖父记忆和“梅”的秘密的歪脖子老茶树。那里,绝不能有事!

当他跌跌撞撞地冲到那片熟悉的坡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

几道刺眼的强光手电光柱胡乱地扫射着,几个穿着黑色雨衣、看不清面目的壮汉,正挥舞着铁锹和镐头,疯狂地挖掘着歪脖子老茶树周围的泥土!粗壮的树根已经被刨断了好几根,裸露在泥水中!更远处,另几个人正粗暴地拉扯、砍伐着周围的茶树,碗口粗的茶树被硬生生折断,发出令人心碎的咔嚓声!

“住手!”林默怒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妈的,还真有不怕死的!”一个领头的黑衣人啐了一口,手中的铁锹带着风声就朝林默扫了过来!

林默侧身险险躲过,泥水溅了他一脸。他顾不上擦,猛地扑向那个正在挖掘树根的家伙,死死抓住对方握着铁锹的手腕:“滚开!不准动这棵树!”

“找死!”那人狞笑一声,另一只手握拳狠狠砸在林默的腹部!

剧痛让林默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咬紧牙关,双手像铁钳一样死死箍住对方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推!雨水、汗水、泥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耳边是粗重的喘息、凶狠的咒骂和茶树被摧残的呻吟。

“砰!”一声闷响,林默的后背被另一个黑衣人用镐头柄重重砸中。他闷哼一声,身体向前踉跄,剧痛几乎让他窒息,抓住对方的手不由得一松。

就在这瞬间,那个被他推开的黑衣人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的铁锹高高扬起,锋利的锹刃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闪着寒光,竟不是对着林默,而是朝着那棵饱经沧桑、根系已被刨得七零八落的歪脖子老茶树的主干,狠狠劈了下去!

“不——!”林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祖父在日记里深情的描述,梅那封泛黄信笺上殷切的嘱托,茶园在风雨飘摇中庇护乡邻的过往……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炸开!这棵树,不仅仅是树,它是祖父的魂,是梅的秘密,是这片土地的记忆核心!

身体比思维更快。在铁锹落下的刹那,林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张开双臂,像一堵人墙,死死地护在了那伤痕累累的树干前!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

铁锹的刃口没有落在树干上,而是重重地砍在了林默的左肩胛骨下方!

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林默的全身,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带来一种诡异的灼烧感。他试图撑起身子,但左肩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脱力,只能侧躺在泥泞中,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痛楚。

“妈的,见血了!”动手的黑衣人似乎也愣了一下,看着锹刃上沾染的暗红血迹。

“撤!快撤!”领头的黑衣人显然没料到会闹出人命,急促地低吼一声,“锣响了!村民马上就到!”

远处,急促而杂乱的铜锣声穿透雨幕,由远及近,伴随着村民愤怒的呐喊声。

几个黑衣人不敢再停留,丢下工具,迅速消失在黑暗的雨幕中。

林默躺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那棵歪脖子老茶树。在微弱的手电光下,他看到被自己护住的主干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而树根周围,被挖掘的泥土一片狼藉,雨水正冲刷着那些断根。

他伸出手,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粗糙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树皮。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释然涌上心头。他守住了。至少,在这一刻,他守住了祖父的魂,守住了梅的托付,守住了这片土地最深的记忆。

意识开始模糊,村民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到他身边,跪倒在泥水里,颤抖的手试图按住他肩头不断涌出温热的伤口。一张苍白的、写满惊惶和……泪水的脸,在摇曳的光线下,渐渐清晰。

是苏雨晴。

她看着他,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林默已经听不清了。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席卷了他,世界在旋转、褪色。然而,就在意识沉沦的边缘,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星辰,牢牢占据了他的心神——守护。不惜一切代价的守护。这不再仅仅是责任或愧疚,而是他林默,必须用生命去践行的誓言。

第十章 守护之战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林默的脸颊,试图将他从意识沉沦的边缘拉回。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胛骨下方撕裂般的剧痛,像有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身下的泥泞中洇开一片暗红。视野模糊晃动,耳边村民愤怒的呐喊和急促的锣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混沌不清。

唯有那只按在他肩头的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试图按压住那不断涌出热流的伤口。他费力地转动眼珠,对上苏雨晴苍白的脸。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清亮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惶、恐惧,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痛楚。

“林默!林默!你看着我!别睡!”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尖锐,穿透了雨幕和嘈杂,“按住!快帮我按住这里!”她朝着旁边嘶喊。

杂乱的脚步声和手电光柱迅速围拢过来。

“天杀的畜生!真下死手啊!”

“快!搭把手!把默哥抬起来!”

“雨晴丫头,药!止血药!”

混乱中,李老中医挤了进来,浑浊的眼睛扫过林默肩头的伤口,脸色凝重。“刀伤,很深!雨晴,你按着别松手!大壮,铁柱,小心点,把他抬到旁边干燥点的地方!快!我的药箱!”

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起,每一次颠簸都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林默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他被安置在一处稍微避雨的茶树丛下,苏雨晴跪在他身边,双手死死压着他的伤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沾满了泥泞和刺目的鲜红。她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神死死盯着那狰狞的伤口,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缝合。

李老中医迅速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布条和止血药粉。“丫头,松一下手,我上药!”

苏雨晴的手刚一移开,鲜血立刻又涌了出来。李老中医眼疾手快,将一大把药粉狠狠按了上去,林默身体猛地一弓,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按住!用力按住!”李老中医厉声喝道,同时用布条快速缠绕包扎。

苏雨晴再次用力按压上去,她的指尖冰凉,隔着湿透的衣衫,林默能感受到那剧烈的颤抖。他艰难地抬眼,看到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雨水混在一起,看到她紧咬的下唇已经渗出血丝。

“树……”林默从齿缝里挤出微弱的声音,目光艰难地转向那棵歪脖子老茶树的方向。

“树没事!你护住了!”旁边一个村民立刻喊道,声音带着哽咽,“默哥,那树好好的!根……根被刨断了不少,但主干你护住了!”

林默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痛楚淹没——为那些被毁的茶苗,为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

“这帮狗日的跑得快!不然非撕了他们!”大壮提着锄头,红着眼睛怒吼。

“不能就这么算了!”老村长陈伯拄着拐杖,老泪纵横,“他们这是要我们的命啊!默娃子差点……差点就……”

“报警!必须报警!”有人喊道。

“报警?”栓子冷笑一声,指着地上黑衣人丢弃的铁锹和镐头,“没牌照的车,蒙着脸的人,这些破铜烂铁能顶什么用?他们有的是法子推得干干净净!上次毁苗的事,不也没下文?”

祠堂里那种绝望的愤怒再次弥漫开来,比雨夜的寒气更刺骨。

就在这时,林默忍着剧痛,用没受伤的右手猛地撑了一下地面,试图坐起来。苏雨晴惊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后背。

“别动!伤口会崩开!”她急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默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像淬了火的刀锋,扫过围在身边的每一张面孔。

“报警……要报。”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但光靠报警……没用。他们敢来一次,就敢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把茶园……彻底毁了。”

他深吸一口气,左肩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们怕什么?”林默的目光扫过村民手中亮着的手机屏幕,“他们怕光!怕被人看见!怕他们的丑事……暴露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向那些被暴力折断、踩踏的茶树,指向歪脖子老树下狼藉的泥坑,指向自己肩头渗血的绷带。

“拍下来!”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把我们茶园的惨状拍下来!把我这伤拍下来!把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拍下来!发出去!发到网上!发到所有能发的地方!让外面的人都看看,宏远地产……是怎么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强占土地,毁人家园,草菅人命!”

村民们愣住了,随即眼中燃起新的火焰。

“对!拍下来!曝光他们!”

“我手机像素高!我来拍!”

“我侄子在市里做自媒体,我这就发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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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手机镜头纷纷对准了满目疮痍的茶园,对准了林默苍白的脸和肩头的血迹,也录下了村民们愤怒的控诉。微弱的手电光下,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庞,写满了悲愤与不屈。

“光拍还不够。”林默喘息着,继续道,“陈伯,组织人,轮流值守,比以前更严密!特别是歪脖子树那里……树下……”他想起祖父日记里模糊的线索和梅信中的嘱托,心中疑窦更深,“那里……可能有很重要的东西。绝不能再让他们靠近!”

“放心!默哥!我们拿命守着!”大壮拍着胸脯吼道。

“还有,”林默的目光转向一直跪在他身边,沉默地帮他按压着伤口的苏雨晴,“雨晴……你是专家……茶园的价值……不止是茶叶……对吗?”

苏雨晴抬起头,雨水打湿的长睫毛下,眼神复杂地闪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

深夜,林默被安置在苏雨晴家相对干净的偏房里。李老中医重新处理了伤口,上了更好的金疮药,嘱咐必须静养。剧痛和失血让林默昏昏沉沉,但他强撑着不敢深睡,脑海中翻腾着茶园的惨状和村民愤怒的脸。

门被轻轻推开,苏雨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走了进来。她换下了湿透的衣服,穿着一件素色的棉布衫,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只是深处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她走到床边,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没有看林默,目光落在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上。

“茶园的价值……”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当然不止是茶叶。它承载的是几代人的记忆,是这片土地独有的风物,是一种……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

她顿了顿,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林默:“硬守,能守多久?村民的热情会被疲惫和恐惧消磨,宏远的手段只会越来越狠。就算这次闹大了,他们暂时退却,下次呢?下下次呢?资本的力量,耗得起,我们耗不起。”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那……怎么办?”

苏雨晴走到桌边,拿起一张纸和一支笔,借着昏黄的灯光,快速勾勒起来。她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茶艺表演。

“抗争,需要新的武器。”她将画好的草图递到林默面前。纸上是一个简略的规划图:核心是那棵歪脖子老茶树和周围区域,标注着“古茶树保护区”;向外延伸是“传统制茶工艺体验区”、“茶文化展示馆”、“生态茶园观光区”;甚至还有“民宿”和“研学基地”的雏形。

“把茶园,变成‘南山茶文化生态保护区’。”苏雨晴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申请地方性文化保护,把它从待开发的‘地皮’,变成有法律保护的文化遗产。它的价值就不再是地产公司评估表上的数字,而是活着的文化,是乡愁的载体,是能吸引人、留住人、产生持续价值的‘活化石’!”

她指着草图的核心:“那棵歪脖子树,就是最好的历史见证!它经历过战火,庇护过乡邻,承载着秘密和记忆,它就是活的博物馆!围绕它,我们可以复原传统制茶工艺,展示茶道文化,让城市里的人来这里体验、学习、感受。茶园不再是等待被推平的障碍,而是能带动整个村子发展的金钥匙!”

林默怔怔地看着那张草图,又抬头看向苏雨晴。昏黄的灯光下,她清瘦的脸庞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晕,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不再是疏离的寒潭,而是燃烧着信念的火焰。这个方案,像一道撕裂黑暗雨幕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心田。

守护,不再是悲壮的牺牲,而是充满希望的创造。

他因失血而冰冷的身体,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他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想要触碰那张草图,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这……能行吗?”他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

苏雨晴将草图轻轻放在他手边,眼神坚定:“事在人为。至少,这比用血肉之躯去挡铁锹,更有希望。”

窗外,雨声渐歇。漆黑的夜幕边缘,似乎透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灰白。漫长的黑夜,终于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林默的目光从草图移向窗外,再落回苏雨晴的脸上,那因伤痛和疲惫而黯淡的眼底,一点点地,重新燃起了微弱却无比执着的火苗。

守护之战,有了新的方向。

第十一章 媒体关注

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微光洒在南山村伤痕累累的土地上。泥泞的茶园里,折断的茶枝和翻起的土块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暴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锈味。歪脖子老茶树沉默地伫立着,虬结的枝干上,几道新鲜的砍痕触目惊心,树下被暴力刨开的深坑尚未填平,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林默靠在苏雨晴家偏房的床头,左肩的伤口在麻药退去后,重新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感。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紧盯着窗外忙碌的村民。他们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狼藉,用竹竿和绳索加固歪脖子树周围的防护,同时,更多的人举着手机,从不同角度拍摄着茶园的惨状——折断的嫩芽、翻起的根须、泥泞中的血迹,以及林默肩头渗着药渍的绷带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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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哥,视频都拍好了!大壮哥拍的你护树那段最清楚!”栓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亢奋,“我侄子那边已经收到了,他说素材太震撼,马上剪辑,中午前就能发出来!”

林默点点头,想抬手示意,左肩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上渗出冷汗。苏雨晴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进来,见状快步上前,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眉头微蹙:“别乱动,伤口再崩开就麻烦了。”她的语气依旧带着一丝清冷,但动作却轻柔地扶他坐稳,顺手将一个软枕垫在他受伤的左臂下。

“谢谢。”林默低声道,目光落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昨夜她近乎崩溃的惊惶似乎已经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坚韧。他想起她提出的那个“南山茶文化生态保护区”的构想,心头微热。“雨晴,关于那个方案……”

“先喝药。”苏雨晴打断他,将温热的药碗递到他没受伤的右手边,“方案需要详细的可行性报告和支撑材料,急不得。现在,让更多人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林默却觉得这苦味里带着一丝希望。他配合着栓子,用手机录了一段简短的视频。镜头里,他脸色苍白,声音因伤痛而沙哑,但眼神坚定:“我是林默,宏远地产的项目经理,也是南山村长大的孩子。昨晚,宏远地产雇佣不明身份人员,暴力毁坏南山茶园,甚至意图砍伐具有百年历史的古茶树。我试图阻止,被他们用铁锹砍伤。这不是简单的商业纠纷,这是对文化遗产的野蛮破坏,是对我们家园的践踏!我们需要公正,需要保护这片承载着历史与记忆的土地!”

视频录完,栓子立刻发了出去。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村民清理现场的细碎声响。等待的焦灼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中午时分,栓子的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提示音密集如雨点。

“爆了!默哥!爆了!”栓子激动得声音发颤,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我侄子的号发了!‘资本暴力强拆?百年古茶园深夜遭袭,项目经理血染故乡!’标题够劲爆!视频……天哪,播放量在疯涨!评论……全是骂宏远的!”

他凑到林默床边,将手机屏幕展示给他看。视频剪辑得极具冲击力:夜色中晃动的黑影,挥舞的铁锹,林默扑向古树的身影,飞溅的泥土和鲜血,村民愤怒的呐喊,以及最后林默苍白而坚定的控诉。评论区早已沸腾,愤怒的声讨、对宏远的口诛笔伐、对古茶树的关注、对林默伤势的关切……各种声音汇聚成汹涌的浪潮。

“不止我侄子!”栓子兴奋地划拉着屏幕,“好多本地资讯号、大V都转发了!‘城市发展观察’、‘老城记忆’……还有省台的民生栏目官微也转发了!他们留言说在关注!”

仿佛是为了印证栓子的话,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紧接着是几声略显刺耳的喇叭声。老村长陈伯拄着拐杖,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惊疑不定:“默娃子,外面……外面来了好几辆车,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说是记者!”

林默和苏雨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媒体的关注,如同一把双刃剑。

很快,小小的偏房就被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挤满了。刺眼的闪光灯让林默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问题像连珠炮般砸来:

“林先生,您作为宏远地产的项目经理,为何会带头反对公司的开发计划?”

“您肩上的伤真的是宏远雇凶所为吗?有确凿证据吗?”

“宏远地产对此事有何回应?”

“关于这片茶园的价值,除了商业开发,您认为它还有什么特殊意义?”

“村民口中的‘古茶树’和‘文化传承’,具体指的是什么?”

林默强忍着伤口的疼痛和面对镜头的眩晕感,尽量清晰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他展示了肩头的伤口,讲述了昨夜惊魂的经历,强调了歪脖子老茶树的历史价值——从战火中的庇护所到家族记忆的载体。他不再仅仅以一个项目经理的身份发言,而是作为南山村的儿子,作为这片土地记忆的守护者。

“茶园的价值,绝不仅仅是地产评估表上的数字。”林默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异常坚定,“它承载的是几代人的乡愁,是活着的传统工艺,是不可再生的文化根脉。宏远地产的暴力行径,不仅是对私人财产的侵犯,更是对文化遗产的亵渎!”

当记者追问到具体的保护方案时,林默的目光转向了苏雨晴。她一直安静地站在房间角落,此刻,在镜头和目光的聚焦下,她缓步上前,没有一丝慌乱。她拿出那张手绘的“南山茶文化生态保护区”规划草图,对着镜头,用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语言,阐述了她的构想:以古茶树为核心保护区,复原传统制茶工艺,建立茶文化展示馆,发展生态观光和研学体验,让茶园焕发新的生机,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文化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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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叙述条理清晰,目光沉静,那份专业和笃定,让嘈杂的房间渐渐安静下来。有记者忍不住将镜头对准了她和她手中的草图。

“苏小姐,这个方案听起来很美好,但如何落地?资金从哪里来?政策支持呢?”一位资深记者提出了尖锐的问题。

苏雨晴迎向对方的目光,坦然道:“事在人为。申请地方性文化保护是我们的第一步,这需要详尽的调研报告和专家论证。我们正在着手准备。至于资金和政策,我们相信,当这片土地的价值被真正看见,被社会广泛认同,总会有志同道合的力量汇聚而来。”

采访持续了近两个小时。记者们又去茶园实地拍摄了损毁现场,采访了愤怒的村民和老泪纵横的陈伯。当最后一辆采访车驶离村子时,夕阳的余晖已经给南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喧嚣散去,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林默靠在床头,几乎虚脱,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知道,舆论的闸门一旦打开,洪流便难以阻挡。

苏雨晴送走记者,回到偏房,默默收拾着被弄乱的桌椅。她的侧脸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柔和而疲惫。

“谢谢你,雨晴。”林默由衷地说。没有她的方案,这场抗争可能还停留在悲情的控诉层面。

苏雨晴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磁性的男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稔:“请问,林默是在这里吗?”

林默和苏雨晴同时一怔。这个声音……

一个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他面容儒雅,眼神锐利,嘴角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扫过简陋的房间,最后落在床上的林默身上。

“周总?”林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正是他之前在宏远地产的顶头上司,分管项目开发的副总裁,周正阳。

周正阳的目光在林默肩头的绷带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脸上随即浮起关切的笑容:“小林,听说你受伤了,我特意过来看看。伤得重不重?”他的语气温和,带着上级对得力下属的关怀,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立场的对立。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周正阳的出现,绝非探病这么简单。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眼神却瞬间变得警惕而冰冷。

“周总消息真灵通。”林默的声音里没有温度,“我这点伤,还劳烦您大驾光临?”

周正阳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自顾自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姿态从容。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苏雨晴,微微颔首示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审视。

“小林,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你的能力我很清楚。”周正阳开门见山,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南山村的事情,闹得很大。现在网上沸沸扬扬,对公司声誉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林默:“我知道你对这里有感情。公司高层也并非完全不近人情。我这次来,是代表公司,也是代表我个人,想和你,和南山村的乡亲们,谈一个解决方案。”

房间里一片寂静。苏雨晴站在阴影里,眉头微蹙,警惕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林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预感到周正阳接下来的话,将彻底搅动眼前这潭看似平静的水。

“宏远地产,”周正阳的声音清晰而缓慢,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愿意放弃对南山茶园的整体开发权。”

林默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放弃开发权?这怎么可能?宏远为了这块地,前期投入巨大,甚至不惜动用暴力手段!

周正阳将他的震惊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当然,是有条件的。”

第十二章 灵魂拷问

周正阳的声音在简陋的偏房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窗外村民收工的零星声响。他吐出“放弃开发权”几个字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连林默肩头的刺痛都变得迟钝了。

“放弃?”林默重复着,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他紧盯着周正阳那张儒雅的脸,试图从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找出任何一丝玩笑或试探的痕迹。宏远地产,那个为了这块地不惜深夜派黑衣人挥舞铁锹的庞然大物,会主动放弃?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周正阳似乎很满意林默的反应,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姿态依旧从容,却释放出谈判桌上惯有的压迫感。“是的,放弃整体开发权。”他清晰地重复,目光扫过一旁沉默伫立的苏雨晴,最终落回林默脸上,“宏远愿意将南山茶园的核心区域——包括那棵歪脖子古茶树在内,完整保留下来,作为你们心心念念的‘文化保护区’的核心。”

林默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猛烈地撞击着胸腔。这听起来……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绷得紧紧的:“条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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