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瞬间浸湿了蒯通的内衫。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对这位皇帝的了解,恐怕只是冰山一角。
但他毕竟是纵横家传人,心理素质远超常人。短短一息之间,他已稳住心神,略作思索,沉声答道:
“回陛下,若臣是当时的说客,臣会……拒绝。”
“哦?”高要眉梢微挑,“为何?三分天下,岂非上策?”
蒯通摇头:“看似上策,实为下策。原因有三。”
他站起身,开始在殿中踱步,这是纵横家论辩时的习惯,高要并未制止。
“其一,时势不可违。当时项羽虽强,已露疲态;刘邦虽弱,人心归附。天下苦秦久矣,又经数年战乱,民心思定。此时再行分裂,于大势相悖,纵能成事,也难持久。”
“其二,韩信其人。韩信善将兵,不善将将;能攻战,不能守成。让他做一方诸侯,或可;让他与刘项鼎足争天下?非其所能。且此人重情义,念旧恩,刘邦许他齐王,待他不薄,他心中早有犹豫。强行三分,其心不坚,其事难成。”
“其三,”蒯通停下脚步,直视高要,“最关键的,是韩信身边,没有能真正辅佐他成就霸业之人。若有人能如张良之辅刘邦,范增之辅项羽,或许还有一线可能。但当时他身边,只有臣一人——而臣,终究只是说客,不是宰辅。”
他这番话,既分析了局势,又剖析了人性,更暗中点明了自己的局限性,可谓坦荡而深刻。尤其是最后一点,将自己的角色定位得极为清晰——他能出奇谋,能辩利害,但不具备统筹全局、治理国家的才能。
高要静静听完,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那么,”他继续问,“若当时劝韩信的不是你,而是一个既能出奇谋,又能理政务、安民心的人呢?韩信会听吗?”
蒯通沉吟片刻,缓缓摇头:“恐怕还是不会。”
“为何?”
“因为韩信的本质,终究是个将军,不是君主。”蒯通一字一句道,“将军思考的是如何打赢下一场仗,君主思考的是如何经营整个天下。思维方式不同,看到的风景也不同。韩信能看到三分的战术优势,却看不到统一的历史必然。这不是有没有人辅佐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
这番论断,犀利而残酷,却直指核心。高要眼中终于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说得好。”他点点头,“那么,第二个问题,给陈平先生。”
陈平起身,躬身:“臣在。”
“依旧是在刚刚的背景之下”高要的问题同样出人意料,“刘邦被困白登山七日七夜,外有匈奴四十万铁骑合围,内无粮草,天寒地冻,军心将溃。此时,你会如何解围?”
又一个来自历史的难题!
陈平自然不清楚太多的关于原本历史的事情,只能够根据现在的一切进行考虑,而不是考虑太多的问题,相比于蒯通,陈平明显更加淡定,
只见陈平面色如常,略作思索,答道:“回陛下,若臣是当时的刘邦,当行三策。”
“哪三策?”
“上策,不行。”陈平道,“因为真正的上策,是根本不该轻敌冒进,深入匈奴腹地。既已中计被围,说明决策者已犯下大错,此时再求完美解围,已不可能。”
高要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继续说。”
“故只余中策与下策。”陈平平静道,“中策,是谈判。但不是与单于谈判,而是与单于身边的人谈判。匈奴虽强,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各部首领各有心思,单于的妻妾、近臣,也各有诉求。找到其中最贪财、最惜命、或最有野心之人,许以重利,晓以利害,使其从内部瓦解匈奴的围困之志。”
这几乎就是历史上他采用计策的翻版!只是他说得更隐晦,没有提及具体如何操作。
“下策呢?”高要追问。
“下策,是死战。”陈平的声音冷了下来,“选军中死士,夜间突袭单于大帐,不求生还,但求同归于尽。匈奴以单于为尊,若单于猝死,其军必乱。届时或可趁乱突围——虽然生还希望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你会选哪一策?”高要紧盯陈平。
陈平毫不犹豫:“中策。”
“为何?下策虽险,岂非更显血性?”
“因为为君者,不当逞匹夫之勇。”陈平抬起头,目光清澈,“刘邦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有整个大汉。他若死,天下必乱,生灵涂炭。所以,他不能死,至少不能轻易赴死。中策虽需行贿、用间,看似不够光明正大,但能最大可能保全性命,保全社稷。对君主而言,活着,才是对天下最大的负责。”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用间行贿,看似小术,实则大谋。能精准找到匈奴内部的裂隙,能用最小代价撬动最大利益,这本身,就是为政者应有的能力——正如陛下当年,能以庖厨之身,周旋于秦宫各方势力之间,最终成就大业一般。”
最后这句话,巧妙地将话题引回高要自身,既奉承了皇帝,又暗示自己理解皇帝的发家史,可谓高明至极。
高要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陈平啊陈平,倒是让人惊讶啊,不错啊,不错!”高要摇头感叹,心中感慨难怪历史上刘邦说陈平智有余,然难独任,又说‘陈平智谋,天下无双’。陈平这番话,将君主的责任、手段的选择、生死的权衡,说得透彻。更重要的是,懂得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手段——这比单纯有智谋,更难能可贵。
陈平躬身:“陛下过誉。”
高要从龙椅上站起身,缓缓走下玉阶。玄色冕服的下摆拖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
“两个问题,你们答得都很好。”他缓缓道,“不是好在答案本身,而是好在——你们对自己的定位,对时势的理解,对人性的洞察,都达到了朕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