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颖下班回家,看到小区门口有个熟悉的佝偻身影。
公公的玉米摊前围满了人,他却突然打翻秤盘吼道:“这玉米谁爱卖谁卖!”
我蹲下去捡散落的玉米,指尖却摸到麻袋底下冰凉的金属盒。
盒子里掉出张泛黄的字条:“当年河滩上的车祸,不是意外。”
而此刻,公公正死死盯着我手里的盒子,
脸上第一次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凶狠表情。
路灯次第亮起,将这座庞大城市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格子。我挤下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皮鞋跟敲在坚硬的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笃笃”声,和心脏疲惫的跳动隐约合拍。空气里浮着尾气的微涩和沿街餐馆飘出的、混杂的油腻香气。又是一天。策划部的田颖,三十二岁,在这个吞吐着无数野心的都市里,像一颗拧在既定轨道上的螺丝,说不上松,也绝不敢锈。
转过街角,就是租住的老旧小区。远远地,看见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围着一圈人。槐树叶子被夏末的风吹得哗哗响,影子在地上乱晃。一个极其熟悉的、佝偻的背影,正在那圈人中间忙碌。是我公公,老杨头。
他怎么会在这里卖玉米?我心下一愣。上个礼拜通电话,婆婆还说他腰疼的老毛病犯了,在老家镇上诊所敷药,让我和杨骏(我丈夫)周末有空回去看看。杨骏是他独子,在邻市一个工程项目上,忙得脚不沾地,电话里总是压低的嗓音和背景音里隆隆的机器声。我们上次回那个叫“溪坪”的老家,还是三个月前。老家……想起溪坪,心里总像蒙着一层潮润的、拂不去的薄雾,尤其是村后那条沉默的、绕着山脚流的大河。
挤过几个掂着玉米议论价钱的大妈,我走到摊子前。简易的三轮车上架着两块木板,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金黄的玉米堆成小山。公公穿着一件洗得领口松垮的灰色汗衫,背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正低头给一个老太太称重。昏黄的路灯光落在他花白的短发和脖颈深刻的皱纹上,汗水顺着沟壑往下淌。他动作有些滞涩,手指关节粗大,握着那杆老式秤,小心地挪动着秤砣。
“爸。”我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是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像是意外,又像是别的什么,还没等我看清,就湮灭在惯常的、带着点木讷的笑容里。“小颖回来啦。”声音沙哑。
“您腰好了?怎么来这儿了,也不说一声,我和杨骏去接您。”我说着,下意识地卷起衬衫袖子。婆婆不在了,公公一个人在老家,虽说身体还算硬朗,但毕竟年纪大了。这大晚上的,摆摊卖玉米,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我来帮您。”
我伸手想去接他手里的秤杆,或者帮忙撑个塑料袋。这活儿不重,但琐碎,有人搭把手总能轻快些。
谁知,我的手刚伸到一半,公公突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挥手,那力道大得出奇,直接打在我的小臂上,不疼,但极其突兀。他几乎是用吼的,声音劈了岔,在嘈杂的街口显得格外刺耳:“一边玩去!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别来添乱了!”
我僵在原地,手臂悬在半空。围着的人群静了一瞬,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带着探究和讶异。脸上有些发烫,是尴尬,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公公脾气是倔,是古板,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倔老头,年轻时还因为水渠灌溉的事跟邻居动过粗。但对我,对杨骏,他向来是沉默的、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从未这样当众给过难堪。尤其是“添乱”这个词,生硬得像块石头,硌得人心慌。
他吼完,似乎也愣住了,看着我的表情,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说出话,反而猛地转过头,不再看我,只盯着秤盘上的玉米,胸口起伏着。那杆秤在他手里微微发颤。
空气凝滞了几秒。旁边等着的大妈试图打圆场:“哎呀,老杨,你儿媳妇心疼你呢,好意……”
“不卖了!”公公突然又是一声低吼,像是压抑的火山找到了一个喷发的裂口。他手臂猛地一挥,竟将秤盘连同上面几个玉米一起扫落下去!
“哗啦——哐当!”
黄铜秤盘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滴溜溜转着圈。金黄的玉米棒子滚得到处都是,有的撞到人行道边缘,有的骨碌碌滚到路边的污水沟旁。
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散开些许,看热闹的眼神更浓了。
公公胸口剧烈起伏,眼睛瞪得有些发红,看着一地狼藉,又看看周围窃窃私语的人,喘着粗气,从牙缝里挤出更清晰的一句:“这玉米……谁爱卖谁卖!”
说完,他竟真的不再管那一地玉米和歪倒的三轮车,一屁股坐到旁边马路牙子上,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手指哆嗦着点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狠狠吸了一大口,烟雾将他沟壑纵横的脸笼罩得模糊不清。那背影,佝偻,僵硬,却透着一股决绝的、让人不敢靠近的戾气。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晚风吹过,带着槐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市井的喧闹,却吹不散心头的惊愕与寒意。这不是我认识的公公。那个在老家院子里沉默劈柴、在饭桌上默默把好菜推到我面前、接到杨骏电话时会不自觉地挺直一点背脊的老人,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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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就这么僵着。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难堪和疑虑,蹲下身。玉米总是要捡起来的,摊子总是要收拾的。难道真让他一个人,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口,坐到夜深?
我默不作声,开始捡拾滚落的玉米。有些沾了灰,我在裤子上擦了擦。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玉米外皮,冰凉。周围的目光像细针,扎在背上。我尽量低着头,只专注于手里的动作,一个一个,把玉米捡回来,堆放到三轮车边的麻袋旁。
地上散落的差不多了,我挪到那个最大的、鼓鼓囊囊的旧麻袋旁边,它之前垫在木板下面。麻袋口没扎紧,有些玉米掉了出来。我伸手去拢,指尖在麻袋粗糙的纤维和冰凉的玉米间隙中摸索,想把掉出来的几根塞回去。
忽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
坚硬,冰凉,带着金属特有的、钝而实的触感。不是玉米,也不是木头或石头。那东西藏在麻袋底部靠里的位置,被玉米棒子半掩着。
我动作一顿,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鬼使神差地,我拨开面上几根玉米,手指探进去,摸到了那个物体。是个盒子,扁平的,大约有字典大小,边缘方正。我捏住它,微微用力,把它从玉米堆里抽了出来。
是个铁皮盒子。很旧了,绿色的漆皮斑驳脱落,露出下面暗红的锈迹,边角也有些凹陷。盒盖上没有任何图案或字样,只有一个简单的搭扣,也锈住了。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东西。
这东西怎么会藏在公公卖玉米的麻袋底下?藏得这么隐蔽。是钱?不太像,形状不对。是些老旧的证件、票据?何必用这种盒子,还塞在玉米堆里?
疑惑像水底的泡沫,咕嘟咕嘟往上冒。我蹲在那里,盯着手里的铁盒,一时忘了起身,也忘了周围的环境。直到一阵夜风吹过,脖颈后寒毛微微立起。
我下意识地想打开看看。指尖抠住生锈的搭扣,用了点力,“咔哒”一声轻响,搭扣弹开。盒盖有些紧,我掰了一下,才掀开一条缝。
就在盒盖掀开的刹那,一张折得很小、边缘毛糙的纸条,从缝隙里滑了出来,飘落在我的膝盖上。
纸张是那种很老式的、偏黄的便签纸,脆生生的,似乎一用力就会碎掉。上面有字,用蓝色的圆珠笔写的,字迹有些歪斜,但一笔一划很用力,力透纸背,因为年代久远,墨迹已经有些晕开、发紫。
我捏起那张纸条,就着昏暗的路灯光,眯起眼睛。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当那行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烙进我眼底时,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了。
“当年河滩上的车祸,不是意外。”
河滩……车祸?
这两个词像两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记忆最深处某个尘封的锁孔。溪坪村后,那条绕村的大河,下游有一片开阔的碎石滩,村里人叫它“老河滩”。杨骏的亲生母亲,我的婆婆,就是在十几年前,死在老河滩附近的一场拖拉机事故里。那是杨骏十岁那年,也是公公性格彻底变得阴郁孤僻的那一年。村里人都说,是婆婆命不好,雨天路滑,拖拉机翻进了河滩旁的深沟。这么多年,一直是家里讳莫如深的旧伤疤,连杨骏都很少提起,只说是“意外”。
不是意外?
纸条上的每个字,都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吐着冰冷的毒液。谁写的?为什么这么写?这盒子……是公公藏起来的?他知道?他一直在隐瞒什么?
巨大的惊骇和无数混乱的疑问瞬间攫住了我,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街上的车流人声。我捏着纸条的手指,冰凉,僵硬,不住地发抖。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强烈、近乎实质的视线,死死钉在了我的背上。
冰冷,凶狠,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公公身上感受过的、濒临破碎的绝望和警惕。
我猛地抬起头,循着那视线的方向望去。
马路牙子上,公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那支抽了一半的烟,掉在他脚边,兀自冒着细微的青烟。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微微佝偻的背此刻绷得像一块铁板。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明暗交界处,皱纹的阴影深如刀刻。而他的眼睛,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不,是死死盯着我手里那个打开的铁皮盒子,和我膝盖上那张泛黄的纸条。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浑浊、木讷,甚至没有了刚才狂躁的怒气。只剩下一种东西——凶狠。像被逼到绝境、守护着最后巢穴的衰老野兽,龇出了染血的獠牙。那凶狠底下,是无法掩饰的惊惶,以及更深沉的、让我骨髓发寒的东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粘稠的恐惧凝固了。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盒子,看到了纸条。他知道我知道了。
不,是我可能知道了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东西。
周围的喧嚣——讨价还价、小孩哭闹、车辆鸣笛——瞬间潮水般褪去,退到无比遥远的地方。世界缩窄成我和他之间,这短短几步的距离,以及横亘在我们之间,那个冰冷的铁盒,和那句足以撕裂过往一切平静的控诉。
他动了。
不是向我走来,而是猛地往前踏了一小步,脚踩灭了那点烟头的火星。他枯瘦的手攥成了拳头,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含糊的、像是老旧风箱拉扯的声音。
“那……是啥?”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像是人声,每个字都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锈铁摩擦的艰涩。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膝盖上的纸条,此刻重若千钧。铁盒冰冷的边缘,硌着我的掌心。
我想问,爸,这是什么?河滩上的车祸,不是意外,是什么意思?您知道什么?您为什么藏这个?
可所有的话,都在他那种濒临爆发的、凶狠绝望的注视下,冻结在了舌尖。我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与我共同生活了数年、沉默寡言、似乎一眼就能看到生命尽头的老人,我丈夫的父亲,我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他藏在卖玉米的麻袋底下的,不仅仅是一个生锈的铁盒。
而是一段可能浸满鲜血、布满淤泥的过往。
夜色,无声地笼罩下来,槐树的影子在我们脚下蔓延,交错,如同无声张开、等待吞噬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