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儿公主,看着侄儿媳妇的可怜样,也是母性大发。
不由握住她的手,道:
“那便从知道开始。云贵妃,你是陛下的妻子,不是他的奴婢。”
“妻子该做的,是懂他,陪他,而不是一味顺从、等待。”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还有子嗣之事。若真是缘分未到,也不必太过焦虑。”
“孙神医,医术通神,或可设法请来诊脉调理。但最重要的,是放宽心——心结解了,身体才能好。”
云裳儿眼眶一热,几乎落泪。
入宫三年,从没有人跟她说过这些话。
太后只会催她“赶紧生”,父亲只会让她“抓住皇帝的心”,宫女太监们只会奉承她“迟早是皇后”。
只有吉儿姑姑,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侄儿媳妇,一个需要被理解、被关心的妻子。
“多谢皇姑姑。”
她哽咽道。
只是她也知道,孙神医行踪飘忽,怎可能轻易寻访到。
自从先皇逝去,孙神医便不告而别,不知去向。
一切,都需要机缘。
吉儿拍拍她的手:
“娘娘保重。若有什么事,可让人传信到公主府。”
“我虽能力有限,但能帮的,一定帮。”
送走公主,云裳儿独自坐在殿中。
看着那两个小瓷瓶,久久出神。
也许……她真的错了。
错在太把自己当贵妃,太不把自己当妻子。
错在太听太后的话,太不听自己的心。
窗外又开始下雪。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
寒风裹着雪片灌进来,吹散了殿内沉闷的气息。
远处,甘露殿的灯火在雪夜中朦胧闪烁。
那儿,是她夫君住的地方。
也许,她该去看看他。
不是以贵妃的身份,而是以妻子的身份。
二
腊月二十八,夜。
雪下得极大,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将洛阳城裹成一片素白。
街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更夫敲着梆子,在深巷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紫微宫,甘露殿。
杨侑还没睡。
他裹着一件狐裘,坐在暖炕上,手里拿着一卷《史记》,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些天,他越来越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朝堂上那些官员逼他立后的嘴脸,是太后在珠帘后沉默的身影,是云定兴那志得意满的笑容。
还有……是师父、姑丈杨子灿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越来越看不懂姑丈。
看不懂他为什么退让,看不懂他为什么默许云定兴入阁,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陛下。”
高福轻手轻脚进来:
“云贵妃求见。”
杨侑一愣: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贵妃说……给陛下送宵夜。”
杨侑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起前几日吉儿姑姑进宫,见着自己说云裳儿“清减了”、“心事重”,他忽然有些愧疚。
“让她进来吧。”
云裳儿进来了。
只带了一个宫女,提着一个食盒。
她今日穿得很素净,一件月白色的夹袄,外面罩着银狐裘,脸上脂粉淡得几乎看不见。
“臣妾见过陛下。”
她行礼,声音很轻。
“免礼。”
杨侑看着她:
“这么晚了,怎么不好好歇着?”
云裳儿让宫女放下食盒,然后示意她退下。
殿内只剩两人。
“臣妾……熬了粥。”
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腊八时陛下说喜欢臣妾熬的桂圆莲子粥,这几日雪大,想着陛下或许想喝,就熬了些。”
杨侑看着那碗粥,愣住了。
腊八时,他确实随口夸过一句。
没想到她记到现在。
“你……”
他不知该说什么。
说实话,贵为皇帝,杨侑实际上真的缺乏情感教育,特别是……爱情教育。
云裳儿将粥放在炕几上,自己退后两步,垂手站着。
烛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安静。
没有了往日那种刻意的端庄,多了几分真实的柔美。
杨侑端起粥,喝了一口。
温热的粥滑入胃中,带来一股暖意。
“好喝。”
他说。
云裳儿眼睛亮了亮,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两人一时无话。
殿内只有炭火噼啪,和风雪呼啸。
良久,云裳儿忽然开口:
“陛下,臣妾……能问个问题吗?”
“问吧。”
“陛下……讨厌臣妾吗?”
杨侑手一抖,粥差点洒出来。
他抬头,看着云裳儿。
烛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深藏的忐忑。
“为何这么问?”
他声音,有点干涩。
“因为陛下……很少来麟趾殿。”
云裳儿声音更轻了。
“就算来了,也不愿多待。臣妾想,是不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好,惹陛下厌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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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侑放下粥碗,心中五味杂陈。
讨厌吗?
不讨厌。
云裳儿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是个好女子。
可说得上喜欢吗?
也说不上,真心。
他对她,更像是对一件精美的器物,知道该珍惜,却生不出亲近的欲望。
也许……是因为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算计。
太后的算计,云家的算计,甚至他自己的算计。
娶她,是为了稳住云家,是为了平衡朝局。
唯独,不是为了爱。
“朕不讨厌你。”
他终于开口。
“只是……朕不知道该怎么对你。”
云裳儿抬起头,眼中有了泪光:
“那陛下,愿意试着……了解臣妾吗?不是把臣妾当贵妃,就当……当个普通女子。”
杨侑怔住了。
他看着云裳儿,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这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女子。
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残忍地将她娶进宫,却冷落她;残忍地享受着她的温柔,却从不回应;残忍地看着她在这深宫里煎熬,却无动于衷。
“好。”
他听见自己说:
“朕……愿意试试。”
云裳儿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不是委屈,是释然。
她走到炕边,在杨侑身旁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半尺距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
“陛下喜欢什么?”
她问。
杨侑想了想:
“喜欢……出宫,像小时候那样。”
“喜欢……喜欢看市井热闹,喜欢听百姓说话,喜欢那些宫外自由自在的日子。”
“那臣妾陪陛下出宫。”
云裳儿说:
“等开春天暖了,臣妾求太后,让陛下带臣妾出宫走走。”
“太后不会准的。”
“那臣妾就求魏王。”
云裳儿眼中闪过狡黠,说:
“魏王最疼陛下,定会帮忙。”
提到杨子灿,杨侑眼神暗了暗:
“姑丈他……最近好像不太管朕了。”
“魏王是在锻炼陛下。”
云裳儿轻声道:
“前几日皇姑姑进宫,跟臣妾说了许多。她说魏王常说,陛下是雄鹰,总关在笼子里,翅膀会废的。得让陛下自己飞,才能飞得高。”
杨侑心中一震。
是这样吗?
姑丈的退让,是在给他空间?
是在等他成长?
“她还说了什么?”
他急切问。
“还说……”
云裳儿想了想,低声说道:
“说魏王心里,最在乎的是大隋江山,是天下百姓。只要陛下做个好皇帝,魏王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权柄……魏王从不在意。”
殿外风雪呼啸,殿内烛火摇曳。
杨侑呆呆坐着,脑中一片混乱。
他一直以为,姑丈抓着权不放,是贪恋权力。
可如果……如果他真的不在乎呢?
如果他做的一切,真的只是为了江山社稷呢?
那自己这些日子的猜忌、怨怼,算什么?
“陛下,”云裳儿握住他的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臣妾不懂朝政,但臣妾知道,夫妻之间,贵在信任。陛下与魏王,虽是君臣,也是姑侄。若连最亲的人都不信,还能信谁?”
她的手很凉,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杨侑反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心中却渐渐暖了起来。
也许……他真的错了,把天下人想得都一样坏。
自己,错在太在意那把椅子,太不在意椅子里的人。
“裳儿,”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谢谢你。”
云裳儿笑了,笑容里有泪,却比任何时候都美。
那一夜,甘露殿的灯亮到很晚。
皇帝和贵妃说了很多话。
说小时候的趣事,说宫外的见闻,说未来的打算——不是朝政,不是权谋,只是寻常夫妻的闲话家常。
当然,也自然而然地干了好多事,正常夫妻间的那种。
这是这一次,拍手的时间长都很是酣畅淋漓。
都,很尽兴,他们彼此人生第一次!
唉,有点可怜。
雪依旧在下,却似乎没那么冷了。
三
腊月二十九,年关在即。
政事堂关于云定兴入阁的票拟,送到了皇帝案头。
一同送来的,还有十几份官员联名上疏,或支持,或反对。
杨侑看着那些奏章,久久没有动笔。
珠帘后,萧太后的声音传来:
“皇帝还在犹豫什么?云定兴入阁,势在必行。”
“太后,”杨侑抬起头。
“朕在想,云大将军掌右屯卫禁军,再入政事堂,是否权柄过重?”
“过重?”
萧太后冷笑,道:
“那魏王总揽军政两道,就不重?”
“魏王是朕的姑丈,是辅政大臣,是朕的太师,且这些年力挽我大隋狂澜的功绩,天下共睹。”
杨侑声音平静:
“云大将军有何功绩?不过是靠女儿入宫,攀附太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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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萧太后猛地掀开珠帘,怒视着他:
“皇帝这是跟谁学的?竟敢如此顶撞哀家!”
杨侑缓缓站起身,正对着皇祖母,与她对视:
“朕不是顶撞,是说事实。”
“太后,您真的觉得,云定兴能担起辅政之责?”
“他联络旧族,串联朝臣,逼宫立后。”
“这些事,您真不知道?”
萧太后脸色铁青:
“皇帝这是在指责哀家?”
“朕不敢。”
杨侑重新坐下。
“朕只是提醒太后,外戚干政,历来是祸乱之源。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这话,出自《诗经·大雅·荡》。
周公以此警示统治者勿重蹈商纣王暴政覆辙,可在杨侑这里无不在拷问他们老杨家的皇太祖父干的勾当。
啥啊?
老宇文家的皇位,就是被外戚老杨家给篡了。
不过这情形有点模糊,因为这篡权的模型,最接近的不是云定兴,而是杨子灿。
当然,云定兴如果单单从云裳儿祖父的角度看,也更有符合之处。
毕竟,当年老杨篡权,是把儿媳妇家的位置给抢了。
隔着辈儿干的呢!!
这皇孙的一句话,戳中萧太后最深的痛处。
她公公杨坚,就是以外戚公身份,是从北周静帝宇文阐手中夺得皇位的。
北周静帝是杨坚的外孙,二人具有外祖父与外孙的亲属关系。
如今云定兴的所作所为,何其相似!
四
“你……”
萧太后指着杨侑,手指颤抖。
杨侑,这是首次违逆萧皇太后的心意。
第一次,很珍贵,也很具有冲击力。
“太后累了,回宫歇息吧。”
杨侑淡淡道:
“云定兴入阁之事,朕自有决断。”
萧太后死死盯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孙子。
良久,她颓然放下手,转身离去。
珠帘重新落下,殿内只剩杨侑一人。
他提起朱笔,在票拟上写下两个字:
“准奏。”
然后又在旁边加了一句:
“然云卿既入阁,当辞右屯卫一切军职,专心理政。”
“右屯卫将军之职,由左屯卫大将军贺娄蛟暂领。待鱼俱罗大将军回朝,再议此职。”
写完后,他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真正自己做决定。
不是听太后的,不是听姑丈的,是听自己的。
也许这个决定不够完美,也许会带来麻烦。
但至少,是他选的。
五
永安四年的最后一天,雪停了。
洛阳城里,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笼,贴上了春联。
孩童们在街巷里奔跑嬉戏,炮仗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
皇城里,却显得有些冷清。
按照惯例,皇帝要在乾元殿设宴,款待宗室、勋贵、重臣。
可今年,杨侑下旨。
苏威新丧,行国丧。期间,一切从简,赐宴取消,改为赐“岁赐”,各府自便。
于是这个除夕,成了多年来最安静的一个。
魏王府里,杨子灿和杨吉儿、温璇及几位妾室、留洛的三个孩子,一起过年。
娥渡丽和李贤,早已经带着其他孩子们到了粟末地。
一同去的,还有一直放养在邙山和金谷园中的白青。
所以,府里人清净了许多。
却,更显紧凑和温馨。
且隋三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