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侑脸色更白了。
他下意识看向杨子灿,这位自己少年时期最为亲近的老师和亲人。
杨子灿终于动了。
他缓缓出列,步伐沉稳,走到殿中央。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陛下,太后,”杨子灿开口。
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立后之事,确关乎国本。云贵妃贤德,臣亦有耳闻。”
他顿了顿,继续道:
“只是,按祖制,立后需考量家世、德行、子嗣。云贵妃入宫三载,虽贤德,却无所出。此一节,恐惹非议。”
殿内气氛,陡然微妙。
云定兴脸色一变,出列道:
“魏王此言差矣!子嗣之事,乃天意,非人力可强求。且陛下年轻,来日方长,何愁无嗣?”
“云大将军说的是。”
杨子灿居然点了点头:
“是本王思虑不周。”
他这么一说,反倒让云定兴愣住了。
这不像魏王的作风啊?
“不过,”杨子灿话锋一转。
“既然要立后,不妨将事情办得周全些。”
“臣建议,可先为陛下广选淑女,充实后宫。待有妃嫔诞下皇子,再从中择贤立后,如此名正言顺,也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魏王!”
云定兴急了:
“立后与选妃,可并行不悖!”
“云大将军,”杨子灿看向他,眼神平静。
“你如此急切,是信不过陛下,还是信不过云贵妃?”
一句话,堵得云定兴面红耳赤。
珠帘后,萧太后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魏王所言有理。皇帝年轻,子嗣之事不必急于一时。”
“立后乃大事,需从长计议。此事……容后再议。”
一锤定音。
云定兴不甘心,还想说什么,却被萧太后一句“退朝”堵了回去。
百官山呼万岁,依次退出大殿。
二
走出乾元殿时,雪又下了起来。
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冰凉刺骨。
杨子灿走在最前面,云定兴追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魏王好手段。”
云定兴皮笑肉不笑。
“云大将军过奖。”
杨子灿淡淡道:
“本王只是就事论事。”
“是吗?”
云定兴压低声音:
“魏王真以为,拖延一时,就能改变什么?”
杨子灿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
雪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模糊的屏障。
“云定兴,”他第一次直呼其名。
“你可知,权力这东西,拿起来容易,放下难。”
云定兴瞳孔微缩。
“你今日逼宫立后,明日就能逼陛下做出不忍言之事……”
不忍言,还能是什么呢?
篡位,禅让……
但不能明说!
杨子灿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
“可你想过没有,这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有几个真心服你?”
“你靠她,她能活几年?你靠那些世家,他们今日能捧你,明日就能踩你。”
“外戚,折腾的外戚,几个有好下场?”
呵呵,杨子灿的话语,有没有包括老丈人家族,就不得而知。
这话,本不该一向谨言慎行的杨子灿说,但是涉及到天下好不容易得到的稳定和发展契机,他只能交浅言深,语重心长。
“你……”
云定兴脸色铁青。
“好自为之吧。”
杨子灿说完,转身离去。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他的背影吞没。
云定兴站在原地,拳头紧握,指甲掐进掌心。
三
腊月二十,离除夕只剩十天。
洛阳城里的年味,渐渐浓了。
东西两市摆出了年货,对联、门神、炮仗、干果、腊味……
百姓们忙着采买,似乎忘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可有些人,忘不了。
云府这几日,门庭若市。
来拜会的官员络绎不绝,马车从早排到晚。
云定兴来者不拒,在暖阁里一拨拨接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
他在等。
等太皇太后的下一步动作,等皇帝的态度,也等杨子灿的破绽。
与此同时,魏王府却出奇地安静。
杨子灿称病不朝,闭门谢客。
只有几个心腹能进出,还都是走侧门。
腊月二十二,消息传来。
苏威在返乡途中,病故,卒于荥阳。
这位历仕北周、隋朝两代,见证过开皇盛世、大业动荡、永安革新的老臣,最终没能回到故乡。
临终前,他留下遗疏,只有八个字:
“国运方兴,家事艰难,望君慎之。”
遗疏送到洛阳,杨侑看后,默然良久。
下旨追赠太傅,谥号“文贞”,厚葬。
苏威的死,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圈圈涟漪。
腊月二十四,政事堂会议。
萧瑀、杨子灿、裴矩、来护儿、韦津、郑善果、杜如晦等人齐聚。
空着的那个位子,格外刺眼。
“苏公故去,政事堂出缺,需尽快补入。”
萧瑀开门见山:
“诸位可有举荐?”
几人对视一眼。
裴矩先开口:
“按资历、功绩,礼部尚书韦津韦大人可堪此任。”
韦津本人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杜如晦这时说话了:
“云贵妃家老大人云定兴将军,在右屯卫多年,大将军鱼俱罗多在河西走廊边郡,实乃行大将军之事。”
“无论资历、功绩、能力,可入阁。”
来护儿看了眼杨子灿,见他闭目养神,便道:
“韦大人自是没问题,但是太后那边……?”
“而云大将军掌禁军,再入政事堂,恐权柄过重。”
郑善果发言,直接推荐了刑部尚书骨仪。
却被骨仪严词拒绝。
大家一时沉默不语。
其实,谁都知道,萧太后最中意的就是云定兴。
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眼就能看见。
如果推荐其他人,萧太后那一关根本就过不去,徒生烦恼。
“除了他,难道朝中还没有合适的?”
极少发言的工部尚书何稠,幽幽道。
但的确如此,如今朝中,够资格入阁的,要么是大隋朝以杨子灿为首的新兴力量派系,要么是像云定兴这样的有外戚身份的勋贵。
新兴的革新派力量的人确实不能再加了,否则政事堂真成这一派的一言堂。
那,就只剩云定兴。
不是最有能力,而是最适合。
“魏王以为如何?”
萧瑀看向杨子灿。
杨子灿睁开眼,缓缓道:
“云大将军忠心体国,入阁……也无不可。”
一句话,定调。
萧瑀深深看了他一眼:
“既……如此,便拟票吧。明日呈陛下、太后御批。”
会议散了。
四
杨子灿最后一个离开。
走到门口时,萧瑀叫住了他。
“子灿,”私下里,萧瑀还是习惯叫他的名字:
“你真要放云定兴入阁?”
杨子灿转身,看着这位和自己一起走过风风雨雨的好友加亲戚,道:
“时文,以为不妥?”
“不是不妥,是危险。”
萧瑀压低声音:
“云定兴此人,野心勃勃,惯会钻营。如今有太后支持,若再入阁掌权,只怕……尾大不掉。”
“那时文有何高见?”
“不如推个中间派。”
萧瑀道:
“比如工部尚书何稠,或者刑部尚书骨仪。这两人资历够,又非任何一方嫡系。”
杨子灿笑了:
“然后呢?云定兴入不了阁,太后会善罢甘休?云家会善罢甘休?那些串联的世家会善罢甘休?”
萧瑀语塞。
“时文,”杨子灿看着不再年轻的好友,轻声道:
“堵不如疏。他们要权,咱们给。但要得多了,拿得稳吗?”
他拍了拍萧瑀的肩,转身离去。
萧瑀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
杨子灿不是退让,是挖坑。
一个很大、很深的坑。
唉,真难啊。
遥想当年先皇将自己二人叫到榻前的托付,萧瑀感到一阵难受和沉重。
不好好求发展,折腾什么呢?
况且,这个小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五
云贵妃云裳儿,这些日子过得很煎熬。
立后的风声传遍六宫,那些原本对她恭敬有加的嫔妃、宫女、太监,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更有隐晦的幸灾乐祸。
三年无出,就算立了后,又能坐稳几天?
她住在甘露殿旁的麟趾殿,与皇帝只一墙之隔,却感觉隔着千山万水。
皇帝很少来她这儿。
就算来,也是坐坐就走,话都说不了几句。
有时她鼓起勇气,想亲近些,皇帝却总找借口推脱。
她不是傻子,渐渐也明白了:
不是她不够好,是皇帝……不想。
可为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啊,是他明媒正娶的贵妃。
他为什么不愿意碰她?
即使碰了,也就那么……几下下。
这个问题,她不敢问皇帝,更不敢问太后。
只能憋在心里,憋得胸口发疼。
腊月二十六这日,正阳公主杨吉儿进宫了。
以探视母后的名义,顺道来麟趾殿坐了坐。
吉儿是公主,身份尊贵。
云裳儿只是个贵妃,不敢怠慢,亲自迎到殿外。
“云贵妃,安好。”
吉儿招呼道。
“公主殿下好。”
云裳儿连忙行礼,两人携手进殿。
落座奉茶后,吉儿打量了云裳儿几眼,轻声道:
“贵妃近日清减了。”
云裳儿勉强一笑:
“许是冬天胃口不好。”
“胃口不好可不行。”
吉儿让身后跟着的萧太后身边近侍太监,捧上来两个小瓷瓶。
“这瓶,我从高句丽获得的秘方‘定坤丹’,用红参、鹿茸、西红花、三七等药材炼制,最是补气养血、健脾益气,还能理气舒郁调经、活血化瘀、调经止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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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瓶,是当年驸马偶尔从孙神医手上得到的秘方炼制而成,多福丸,药性温和,滋阴补肾,强身健体。”
“这方子和药性,方才母太后大人已经着人看过。”
“云贵妃若是不嫌弃,可试试。”
云裳儿接过:
“多谢公主殿下。”
两人又闲话几句家常。
吉儿说话温婉,并无公主骄横之气,云裳儿渐渐放松下来。
“公主与驸马……感情真好。”
云裳儿忽然感慨。
吉儿笑了:
“夫妻相处,贵在相知。驸马虽忙,却从未冷落过我们姐妹。”
“姐妹?”
云裳儿一愣。
“是啊。”
吉儿坦然道,脸上自然流露出幸福的神色。
“无论公主府,还是魏王府中,除了我,还有娥渡丽、温璇、李贤姐姐。”
“我们四人,相处和睦,亲如姐妹。”
云裳儿一下就怔住了。
她从小受的教育,是女子当从一而终,是妻妾争宠、后宫倾轧。
可吉儿公主口中的“姐妹”,显然瞬间颠覆了她的“云氏家族”认知。
“你……你们不争吗?”
她忍了好久,犹豫着问道。
“争什么?”
吉儿反问:
“争宠?子灿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争权?我们各有各的事做。”
“娥渡丽姐姐打理府务,温璇姐姐擅长外边营生,李贤妹妹管着家族文教。”
“我呢,还得领着部分女卫事务,偶尔也帮家里处理些京城内外人情礼道的事务。”
“大家都忙,哪有时间争?”
她看着云裳儿,眼神真诚:
“娘娘,其实夫妻之间,不是谁依附谁,而是并肩而立,互相扶持。”
“你与侑……陛下,或许可以试着,多聊聊,多了解。”
云裳儿苦笑:
“皇姑姑,其实……其实陛下他……不愿与我……聊。”
云裳儿的话语,越来越低,就像蚊子叫唤。
头也勾得很低,但一定眼圈儿红了。
“怎么……这样?”
吉儿公主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吃惊。
毕竟自从出嫁离宫,知道自己和丈夫的身份太过敏感,所以来宫中的次数和时间都很客观。
不像大家南阳公主,自从和贺娄蛟有了一儿一女,入宫很是勤快。
即使入宫,多在太后那边,皇帝后宫这边真的很少来。
况且,母后大人,并不一定喜欢自己这个身份多来这边。
敏感,忌讳。
今天,还是托了这瓶多子多孙的药——“春药”的福。
“另外,你那就找陛下愿意聊的事。”
吉儿轻声道:
“陛下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平日里做什么消遣?这些,娘娘可知道?”
云裳儿哑口无言。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皇帝是她的夫君,是她要服侍的人。
至于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从未想过要去了解。
“我……不知道。”
她低声道,泪水夺眶而出。
且隋三月天